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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媽的要死一塊死,你窮叫什麼!」

  他被抬到大隊搶救,聽到鋼據在自己的骨頭上嘎吱嘎吱地響。

  從此,他經歷了人生的一段沉落生涯。

  腿是一次又一次沉落的,隔一段、鋸一截,鋸一截,就矮一段,一米八零的高度越降越低。

  「劉莊,你可真成了個樁。」

  「這樁,還要縮呢。」

  第一次鋸,是在大隊,將右腿鋸到了膝蓋下。他記得很清楚,還有一把剪子,哪裡的肉筋什麼的不整齊,就用剪子清量,也不打麻藥。

  第二次鋸,轉送到醫療三所,輪到左腿了,將左腿找齊到膝蓋下。在他昏迷中進行的。第三天他才醒來。「好好養傷,不要亂想。」護士王一媛安慰他。「沒什麼,打仗麼。我還有一條腿,我可以幫他們裝子彈,裝上假腿,照樣跳迪斯科,只要地板平,沒釘子就行。」王一媛忍不住哭起來,劉莊還不知道他左腿也失去了,「你的另一條腿……」

  我當時一聽就覺得不對,掀開被子,見那兩條腿一樣了,一樣的短,一樣的綁著紗布條子,一樣的疼,一樣的完蛋了。我不想活了。可我不想死。我得更堅強,我不能表現差了,差了就沒人管我了。我還能安假肢,還能站起來,站起來就能走,能走就能跳,還能跳舞,當了不迪斯科王子,就當迪斯科臣民。

  第三次鋸:這次實際上包括兩次鋸,又鋸左腿,又鋸右腿,鋸子都是架在那豐滿的、肌肉敏感的、能夠顯示男性健美的大腿上。切斷的先是肌肉,那紋路清晰的肌肉。沒有聲音,肌肉的纖維是柔軟的。爾後又是那很熟悉的嘎吱嘎吱的拉鋸聲。誰能體會這時候醫生的複雜心情呢,他們自己也說不清,「反正那鋸齒就象在銼我們的心。」鋸多了,就麻木了,不,是心碎了。為了保信性命,不再讓組織壞死,不得不落鋸,拉鋸。

  這次左右兩邊都是把二分之一的大腿鋸去了。這兩條腿好象是患難的哥倆,又都一樣地短下來,誰也不用說誰,誰也不用嫉妒誰。

  鋸完了就一次一次換藥,打開傷口那種疼,不是皮肉不是腸腸肚肚疼,是疼在骨髓。牙不行了,就是那時候咬的,抓住什麼都塞到嘴裡咬。那次還算清楚,睜了一下眼一看是把王一媛護士的手給咬住了,幸虧睜了一下眼,要不,就把人家的手咬爛了。

  有六條被子的被角被他咬破,後來是用軍裝堵住嘴,軍裝也咬成漁網。但他從來沒有喊叫過,沒有哭過。

  咱做不了什麼貢獻了,不能再排雷,也是能再有什麼先進事蹟。能不哭、不喊也是貢獻,這也收作為先進事蹟呢。這次就不能再指望跳迪斯科了。

  第四次鋸:又開始鋸了,還是那套程序。這次是利索多了。從大腿根算起,還得按下去,才有量得出左腿留下了1.5公分,不到半寸,右腿留下了2.5公分,不到一寸。腿齊唰唰的沒了。還是那種嘎吱嘎吱的聲音。以後再也聽不得鋸木頭的聲音,那是世界上最煩的噪音。再也聽不得「拉鋸扯鋸,姥姥門前唱大戲」的歌謠,那是世上最球的歌謠。再也吃不得鋸馬菜,那是世上最苦的菜。

  這次鋸得比任何一次都平靜。總算熬到頭了,這次鋸好了,就不用再鋸了,這次鋸不好,也不能再鋸了,這絕對是最後一次鋸腿,再出毛病,就能鋸屁股,鋸肚子,鋸肝,鋸心。

  這次他很安詳,他想起第一次鋸的時候,鋸下的那腿擱在那兒,領導很重視,把它托出去,選擇了一個風景很美的地方,挖了一坑,去了不少人,舉行了一個莊嚴的隆重的腿的殯葬儀式。

  這次鋸不好,他就可以和那條腿在一起了。很可惜,後來幾次鋸下的那一截一截的腿,不知弄到哪兒去了。

  從此他那一米八零的個子,下降為一米零八。

  什麼維納斯,她不過斷的雙臂,要是她兩條腿都沒有,誰還把她供在桌上。

  那不一定。

  劉莊後來出院了,好多姑娘要嫁給他,爭得快打破頭了。住院時病員的女兒什麼的和他接觸多了,就覺得他很好,很美,非他不嫁。

  「要我幹什麼,擺到桌上,擺到炕上嗎?」

  「我願意。」

  結果還是原先在家鄉相識的那個鄉下姑娘戰勝了所有對手,那姑娘把家中的土炕整平,把院子也整得很平,她要把所有地面鋪上軟墊,便於劉莊能活動,要把劉莊接來侍候一輩子,她竟然還不曉得劉莊立了功就可以不回鄉下了。

  §56.無腿的路

  新戰士朱永明個頭不高,很內秀,寫得一筆好字,有空就練字,貓耳洞裡也練上一段,就沉不住氣了,問武風保:「你看,有長進嗎?」

  「長進不大。」

  他真想當個書法家。

  那次修工事,編織袋內的地雷暴怒,他的一隻眼睛瞎了,兩隻手也被摘掉,只剩下光禿禿的兩隻胳膊棒。

  從此他便坐在了醫院的病床上久久不動,真的如同擺在那裡的一尊男性斷臂維納斯。

  那麼多美好的願望,還有那書法家的志向,都隨著那一聲驚天動地的爆響而化為泡影。

  翻開他自己的日記,當初總不覺得那字怎麼好,現在變得那麼清秀,那麼流暢。他的目光在一篇日記上停住了,上寫著6月25日,霧,記著他們搶修工觀察哨的事,再往後就是一頁一頁帶關綠道的空白紙。那是他最後寫的日記,第二天它就被中止了。

  事情真太糟了,哪怕班長武風保那樣還有一隻手,哪怕還有兩個指頭呢,只要能捏住筆。指頭再也尋找不回來了。別的呢,別的還能尋找回來嗎?

  他用那兩根光杆胳膊將筆夾起來開始練字。那字很大不像他寫的,像是那負傷後爬行的那彎彎曲曲的痕跡。當胳膊殘端磨出繭子的時候,他的字不再像是痕跡了,像是木杆搭起的房架。

  他問武風保:「怎麼樣?」

  「有長進啊,很不錯,當初寫了那麼久,還沒有你現在寫的好呢。」

  別人都看他的字,都用最好的話安慰他:「很像是狂草,真有發展呢,有人寫狂草放還放不開呢!」

  部隊的幹部看望他的時候,也大加讚揚,要用他的字回去給那些兵們搞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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