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中越戰爭秘錄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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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內缺水,常常發生洗褲頭還是喝到肚裡去的痛苦抉擇。襠裡焐出痱子,奇癢難撓。要屁股還是要面子也提到議事日程上。你們好辦,先上到陣地,大家一起脫,彼此彼此,在同一起跑線上。向小平不行,這個陣地他來的晚,來晚了還穿著褲頭到處取笑裸人,在他的冷槍戰果中,還有一定比例的對方裸人(一律男性)。你們這群裸兵同仇敵愾,倒要看看他向小平能堅持多久,更要看看他去掉褲頭後,要害部門與你們有何區別。向小平知道你們的險惡用心,可說到底還是要屁股要面子的問題。他看到一個信仰相同的穿褲頭者,患了爛襠,褲頭粘連在皮肉上,當褲頭終於脫下來時,一層爛皮也帶下來。既沒保住面子,也沒保往那地方。只一下子,向小平的褲頭就褪下,大搖大擺走出去,儘管心裡發虛,奇怪的是,你們沒人拿他打趣,甚至還有點遺憾:看不到穿褲衩的人,就象看不到珍稀動物。 向小平加入你們的行列,也加入了你們的思想體系。掀開外在的東西,人都差不多。他可能用老前線的資格嘲開新來的穿褲頭者。表面上,是穿褲頭者奚落無褲頭者,但無褲頭階層的沉默是對有褲頭階層的更大揶揄。這一切,穿著褲頭是體味不到的。自從和你們保持了一致,向小平的安全係數也增高幾倍。越軍的觀察所到處捕捉冷槍手,冷槍手就在他們眼皮下光著屁股蛋兒東奔西忙(不扛狙擊槍,槍不敢露出來)。對光屁股的人,他們也開槍,但不會輕易賞給幾群迫擊炮彈。向小平也是如此,見到用服裝炫耀身份的敵軍,一定要優先賞粒子彈頭。越軍女兵例外,女兵們平素不裸,可洗澡,上廁所,全不遮擋,洗完澡還朝這邊搖搖毛巾。 他——潘玉琪,看看他的關係網,便知該不該塑進貓耳洞人群象中。 集團軍政治部朱增泉主任,刁師長,陳政委,王團長,李政委,軍師團三級首長是他的朋友,一個戰士得到的殊榮,令全休團軍的營連部幹部們望塵莫及。而且,都是各級領導主動找他,可見神通之大。 全裸狀態的他, 是很男子漢「派兒」的。一米八〇的個頭,鼓挺的肌肉群,勻稱的的骨胳,方頭大眼,穿上軍的他便沒這等魅力,你們肯定贊同這個評價。 他喜歡歪戴帽,敞風紀扣,眼裡一股邪勁,誰見了誰頭疼,不然,他這個領頭的後進戰士,怎麼能結交那麼多領導呢。 潘玉琪裸著身體舉起入黨宣誓的拳頭,他又裸著進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群行列。從決定不給予勞動教養處理到這新的一步,間隔僅幾個月。與其完全歸功於戰場對心靈的淨化,倒不如同時也阻礙了他找到了合適的土壤。孤膽,組織指揮能力強,機動靈活,能吃苦,好動拳頭,對敵人動就是英雄,對自己人動就是混蛋。後方沒敵人,打的全是自己人,他不當後進戰士又能讓誰當?衣冠不整,在後方軍營算是惡習,在前線一裸,沒那麼多囉嗦事。他天生是打仗的料,他天生是在戰火中改變命運的料,看看他裸著有多可愛,過去,他穿著衣服時就有多可氣。想必也有領導同志看人眼光的淨化,不然,在後方已經修煉和淨化得很到家的一些人,豈不應比潘玉琪還要好上一大截。 師宣傳科科長劉學公上陣地瞭解情況,見到了裸體奔過來的潘玉琪。你們多數人未必能有機會與科級幹部結下私交,雖然你們也裸著,潘玉琪就行。他握住劉科長的雙手,使勁搖了十幾下。科長問他,老毛病又犯了嗎?他說沒有,快一年了,沒向自己弟兄們動過手,小小不然罵幾句是有的。陣地上見熟人比什麼都高興,潘玉琪比比劃劃講,劉科長眼睛不敢向下移,眼對眼看著聽人家說話又是件累事,劉科長不斷點頭,放到哪都不自然的兩隻手揪衣服上的線頭。 約摸談了十幾分鐘,潘玉琪不知從哪個茬引起頓悟,大叫:「唉喲科長,你看我,真不象話。」雙手捂住了「司令部」。科長連說,沒事,沒事,卻忍不住笑。潘玉琪象一個講實惠的外國球星,不管全場男女球迷的觀瞻如何,兩張大手往襠部一蓋,勇敢地擋在門前任意球的9.15米處。潘玉琪說:「科長等等。」捂著轉身跑開,不一會兒回來,堂而皇之裝備了一條褲衩。 讓潘玉琪這麼捂著塑在你們中間,好麼? 真實,獨特,又有良知。 潘玉琪很快變換了姿態。 那是我們老山之行的頭一個星期的一個傍晚,在師作戰室,旁聽作戰交班會。值班參謀彙報:A二團排長潘玉琪修工事觸雷,左腿負傷,送到師醫院搶救。潘玉琪是我們的採訪對象之一,我們想見見他,不巧,他已經轉送野戰二所,聽說情況尚好。 潘玉琪平躺在手術床上,眼睛裡迸出無影燈的斑讕光點。他想不通,那地方平平常常,一腳踏上去,就把腳炸得骨碎肉爛。確認不是做夢後,他心裡泛起一層淡淡的迷惘,還有遺憾。弟兄們圍著哭,他笑著被抬上擔架,說,沒事,很快就能回來,我都沒事,你們哭個哪門子。沒到雨季,這季節襯衣還穿得住,他是穿了衣服的,到醫院,就給剝去了,用剪子一片一片剝的,他又裸了。女護理員剪他的褲衩時,他很不情願,幾個月沒洗澡,埋埋汰汰的,讓人家姑娘給拾掇,他害起臊來,閉上眼睛,兩隻手很想移下去捂住那兒。待以後出了院,再見到這些姑娘,一米八老爺們的臉往哪揣呀。 軍醫用清水沖刷他的大腿,泥是紅的,血是紅的,紅水漸漸流下,夾雜了碎肉和骨渣。傷口畢現。腳完了。用何等的想像力,也不能把眼前的筋筋絡絡還原成腳的意象。爆炸力向上傳導,小腿骨劈裂,糊狀的骨髓把紅肉絲紫筋條染得晶瑩,沒血色的皮膚還看得過去,裡面的肌肉組織卻鬆散得象壞了瓤的西瓜。小腿無法保留。局麻。刀刃貼著骨頭,又一推一拉變角度,軟組織上下脫節。鋸骨的鋼鋸是管工通常用的那種,鋸身和鋸條經過高溫消毒,用起來得心應手。鋸齒與腿骨的磨擦聲在潘玉琪聽來,象很遠的地方有一台水泵在工作。 讓潘玉琪支著一根拐杖立在前排最中間,你們一定認為再合適不過。問題是,那條腿按炸還是按手術後處理,這要聽聽他本人的意見。 野戰二所收過潘玉琪,又送走了,送行的有政治處副主任,營教導員,組織幹事,軍醫。 清明節,我們在殯儀館的一間供滿鮮花煙酒的小屋裡見到他。他身穿軍裝,隔著玻璃看我們。他一米八的偉男子,睡在一尺見方的大理石骨灰盒裡。他依然裸著,服飾的灰燼早隨蒸騰的煙氣從高大煙囪奪路而去,他留給後人的是燒煉後高度純化的裸骨。 塑上他,為他塑一座山峰。 塑上你們,活著的和死去的南疆裸體人,為你們塑一條山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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