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祖上光榮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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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鬼子兵來,讓都到街上集合,俺就把那條褲子穿走了,翠花她……她只能光著腚呆在屋裡!」 原來他們一家人都是不穿褲頭的,而且兩人穿一條褲子,或是三人穿兩條褲子。這在那個困苦的年代,其實也不算什麼稀奇事,一大家人都穿不起褲頭,輪流穿一條褲子出門,也很正常,但若把這件事擺在公眾面前說,就熱鬧了。 人們當然笑得更厲害了,一時間似乎忘記了太爺爺的存在。殊不知他們那一個個「光腚」的脫口秀,就像一根根手指戳在了太爺爺的背上,羞得太爺爺抬不起頭來,他臉上燙得厲害,他眼睛就看著自己的兩個鞋尖,那雙舊兵鞋已經破了兩個洞,兩根大拇腳趾呼之欲出,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那次日偽軍來村子裡催糧,翠花的爹娘還有其他幾個村民,因交不出來,就被綁在了村口那幾棵楊樹上,那個叫什麼「高森」的日本軍官還下令一把火燒了他們的房子。太爺爺聽見一間房子裡有女人叫,忙趁人不注意從後窗跳了進去,就看見翠花還蜷縮在被窩裡,他就來了氣:「都火上房了,你咋還賴在炕上?」太爺爺說著一把拽起了翠花,誰知翠花的下身光溜溜的,什麼都沒穿,他一愣之下松了手,翠花驚叫了一聲又鑽進了被窩。火勢越來越旺,太爺爺顧不了那麼多了,就連被子帶翠花抱了起來,他一直把翠花抱到一戶人家的院子裡。當時,太爺爺看著翠花,忽然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他很想跟翠花說句話,就說:「你叫啥?」 翠花看著太爺爺,臉上滿是驚恐,她說:「俺叫翠花。」太爺爺就問了這麼一句話,卻記住了「翠花」這個名字。 就這樣,太爺爺成了村子裡的一員,標誌性事件是:他娶了翠花做媳婦。雖然太爺爺一再強調,當時他只看了翠花一眼,以表明自己的清白,可村民們卻不這樣認為,他們說你看一眼跟看十眼一百眼是一樣的,反正翠花已經讓你給糟蹋了,是用眼睛糟蹋。 那一年是一九三八年,太爺爺28歲,按舊時的標準,一個老光棍的年紀。他所去的村子叫氓牛屯,是東北很小的一個地方。怎麼個「小」法呢?如果那片新生的土地是一位黃花大閨女,那它就是她臉上的一個雀斑。迄今為止,它只在日本人詳細的軍事地圖上出現過一次。 我姓楊,所以我太爺爺也姓楊,這樣說雖然不倫不類,可我習慣這樣,畢竟我離你們很近嘛。我同輩的楊姓族人名字裡都犯個「景」字,我爸爸那輩犯「金」字,我爺爺那輩犯「明」字,我太爺爺那輩犯「玉」字,太爺爺名字就叫楊玉紅。一個很女人的名字,聽爺爺說太爺爺出生時,家族裡的陽氣已經很旺了,於是就給了他一個軟綿綿的稱呼,想陰柔一下。至於爺爺是聽誰說的,那我就不清楚了。 我之所以能說得這樣準確,當然是看了家譜的,家譜上還寫著太爺爺出生在河北。我於是就努力著想順著家譜追溯到比河北更遠的時空,卻失敗了,我的家族史在那個框框裡定了格。據說是一把火燒去了前半部,才讓它變得模糊起來,但這也正好給我留足了想像餘地,我曾把「老祖宗」和「楊家將」扯在一起,我就很興奮,可一想到楊家槍法的失傳,我也很失落。 太爺爺生在河北,可怎麼又去了東北呢?他怎麼還做了偽軍的兵?做了偽軍的兵怎麼又不做了,又去了氓牛屯呢?這話說來就長了。 太爺爺生長的那個村落有一半住戶是楊姓人家,雖大多都有血脈關聯,但也無異於一個小社會,有好人壞人的區別,有貧富懸殊的差異,複雜得很。太爺爺是「貧農」,這樣說的根據是:他的家是一個「單親」家庭——作為家庭主勞力的太爺爺的父親,就是我的太太爺爺,在太爺爺還在娘胎裡的時候就死去了。太太爺爺是怎麼死的,沒聽誰交代清楚過,這也給我們這些後輩留下了很多揣測:癆病?兵亂?仇殺?或者乾脆是累死的。 那個戰亂的年代,老百姓的日子都很苦,太爺爺家就更苦。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不用劃拉一大車,而沒爹的孩子也常常會受到欺負,娘倆相依為命的生活可想而知。太爺爺那倔強的性格就是在那種不平的環境中煉就的,他倔強起來五頭牛拉不回來,真是天王老子都不怕。至於太爺爺後來被人所稱道的「義氣」,他小的時候倒沒太顯露,只是有一年春天,菜地裡正愁種豆角沒種子呢,一個好心人給送來一捧,等夏季結角後,他瞞著娘還回了一筐豆角去。 好不容易熬到太爺爺成了壯小夥子,日子好過了些,太爺爺娘就合計著給兒子說媳婦,村子裡都知根知底的,恐怕沒人願和她結親家,就托了媒人到外村去。喜事已經八字有一撇了,卻突然間被沖了。「狗日的鬼子!」這是太爺爺娘當時的原話。是日本人,「九一八事變」侵佔我東北後,便窺視我中原。1933年春,日本突然出兵佔領熱河(今分屬河北省和內蒙古自治區)、察哈爾(今分屬河北、內蒙、山西)兩省,接著就進犯河北省北部(今仍屬河北)——太爺爺人生的「第一大喜」就這樣被「狗日的」攪和了。 「日本鬼子啥樣?跟鬼一個樣兒!青面獠牙,眼冒凶光,舌頭耷拉老長,見人殺人,見雞吃雞,見了大姑娘就糟蹋……」這話在鬼子兵還沒踏進河北時就傳開了,聞者色變,人們的命運一下子都懸在了惡鬼的血盆大口和淩牙厲爪之下。 隨著鬼子兵的逼近,人們不跑還等什麼啊? §二 其實,中國的村民自古就有躲「兵亂」的習慣,一聽說有軍隊要從村子路過,就扶老攜幼,大包小裹地遠遠躲到山上去或隱蔽所在,等軍隊離開了再回來,你進我退,你退我進,這有點像毛主席發明的「打遊擊」。 可這次不同,日本兵畢竟有別於舊軍隊,舊軍隊只不過紀律鬆散,過於貪婪罷了,日本兵卻近於邪惡。所以老百姓不再躲而是跑了,跑不動的沒辦法,有點力氣的就跑,跑得越遠越好,攜家帶口,拋房舍地,背井離鄉,老百姓那時都把這叫「跑日本」,意思就像「避瘟神」,不是往日本跑。 故土難離啊,要跑這「起跑」卻很艱難,不是他們的腿腳不利索,是他們的心捨不得,幾輩人的糊口,這片土地就像他們的爹娘。太爺爺和娘還有好多村裡人都是這樣的心態,都能聽見鬼子兵的槍炮聲了,他們還戀戀不捨,眼看鬼子兵都到村頭了,他們才撒丫子一窩蜂似的奔逃,當然都很狼狽。他們跑過一個村子,鬼子兵就追過一個村子,那村子裡的人也開始「跑日本」,這隊伍就越跑越大,也越跑越亂,臉色也都見了鬼似的鐵青。 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也得跑,實在跑不動了就咬著牙扔東西,大包扔了留小包,小包再扔了就沒東西可扔了,再扔就得扔背上或胳膊底下夾的孩子了。有時鬼子兵追得急,著急忙慌的,就誰也顧不上誰了,妻離子散,一家人跑了單兒的不在少數。起初,太爺爺和他娘還和同村的親屬們互相有個照應,跑著跑著,也就失去聯絡了。 一次跑到一條小河邊喝水喘息的時候,「哇」的一聲大哭把太爺爺和他娘嚇了一跳,原來是一位婦女,她是兩個胳膊底下夾著一雙兒女跑的,這喘口氣兒的時候她才發現,慌亂中,兒子竟是被她夾著雙腿,一直腦袋朝下空著,臉憋成了紫茄子,已沒了聲息,恐怕就剩一口氣了。大傢伙忙圍過去,七手八腳,又是掐又是喚,孩子好不容易才緩過來,嘴一咧「哇」地哭出了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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