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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打倒我爹!」

  幾乎所有人都跟著謝有盼高呼了。公社領導聽著謝有盼傳遞的北京來的革命指示,竟有點膽戰心驚了。剛才怒斥謝有盼的奪權者謝國崖,已經蔫蔫地躲在了一邊,跟著謝有盼的口號高呼著。老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自己的兒子麼?這是那個帶著自己全部的希望,到北京城去念大學的兒子麼?這還是那個拿到通知書後從車站奔跑十幾裡地回家報喜的有盼兒麼?上蒼啊,這是怎麼回事啊?驚愕、憤怒、恐懼交織在一起,老旦感到一陣被抽幹鮮血般的寒冷。

  「低頭認罪!向全體公社革命群眾低頭認罪!」

  謝有盼號叫著,猛地把老旦的頭按將下去,狠狠地撞在了木板上,再踏上一隻腳上去。四周突然鴉雀無聲了,人們驚訝地看著這個革命青年用如此的方式批鬥自己的父親,後背都一陣發麻。

  「你說,你殺害了多少解放軍戰士……」說罷,謝有盼對著父親的臉就是一記耳光。

  「畜生!」老旦勃然大怒,一口帶血的吐沫吐向了兒子。

  「你還敢罵人?」說罷,謝有盼對著父親又是一記耳光。

  因為謝有盼的大義滅親,公社的革命委員會決定讓他把老旦夫婦帶回家去,日夜對他們進行嚴厲的聲討,讓他在革命的兒子面前交待罪行。謝有盼揪著父母,帶著幾百人一路高呼地回了家。

  眾人終於離去了,不少村民用鄙視的眼光看著謝有盼。謝有盼不為所動,狠狠地關上了門。

  一進到屋裡,謝有盼立刻把跪在地上的父母攙起來松了綁,剛把昏過去的母親放在炕上,老旦的一個耳光就扇了過來,重重地打在他的臉上,把謝有盼打得撲倒在地,臉上像是挨了一記鐵錘。

  「日你媽的!俺怎麼樣養下你這麼個畜生!早知道今天,老子當年就不會做下你,即便做了,回來的時候也一把掐死你……」老旦吐出一口鮮血,惡狠狠道。

  「爹!」謝有盼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爹!兒子不孝,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保全你們,他們會把你們整死的,兒子動手打了你,可我不打你,別人下手會更狠。我動了手,別人本來就忌諱我從北京回來的,就不敢再拿你們怎麼樣!兒子每打你一下,心都跟刀割似的,爹,兒子不孝,沒有更好的辦法,你打俺吧……俺打你多重,你就加倍還回來,兒子都受著……兒子一定要讓你們活下去,看著俺有能力來保護你們,兒子心裡發著毒誓,除非俺死了,否則一定要讓你們度過這場劫難!」

  老旦高舉著右手驚呆了。兒子竟然是在給全體造反派演了一出冤打黃蓋!那發狠的勁頭連自己都蒙了過去,真是今非昔比了!老旦遲疑片刻,低下頭去,托起謝有盼的臉,撫摸著那張被自己打得紅腫的臉,心中翻江倒海。良久,他猛地用單臂緊緊抱住兒子的頭,放聲大哭。

  「有盼兒啊……爹委屈你了……可爹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啊……爹都不想活了……爹打了半輩子仗……就想過個安生……你哥已經沒了……要不是惦記著你,要不是護著你娘,俺早就不想活了……他們天天往死裡整俺們啊……」

  「爹啊,你不能啊……你槍林彈雨都過來了,還怕這些王八蛋的唾沫麼?還怕他們這點子豬狗手段麼?兒子打你,你就記著俺是在打自己,就像俺小時候拿小棍兒打你玩,你別往心裡去……不管怎麼樣,俺永遠是你和娘的兒子,哥哥不在了,還有俺……你永遠是俺的英雄爹……」

  父子二人抱頭痛哭著,卻又怕鄰居聽見而不敢放聲。翠兒這時悠悠地醒來了,看見父子二人在那裡抱著哭,覺得是在做夢一樣,竟坐在炕沿兒上發呆了。

  以板子村大隊革命小組組長謝國崖為首的造反派們,隔三差五地就來揪鬥老旦夫婦。每一次前來都發現謝有盼在對他們高聲訓斥,有時甚至對老旦拳打腳踢,造反派們就覺得沒啥必要天天來了。那個郭平原還是白白胖胖,應該騰出手來好好整整這傢伙了。謝國崖高度讚揚了謝有盼的革命精神,邀他一同去鬥郭平原等十幾個各大隊當權派,謝有盼以不能對反動派父親掉以輕心為由而婉言謝絕,甚至對謝國崖的粗陋講話提出了一些嚴厲意見,謝國崖心中不服,面兒上卻也應承了。

  隨後的一個月裡,周圍的鄰居們聽到,老旦家裡每隔一兩天就會傳出謝有盼對他父母的厲聲訓斥,時而夾雜著劈劈啪啪的耳光聲音,其實那不過是謝有盼在拿鞋底抽著門框。鄉親們咬牙切齒,說老旦真是養了個出息兒子,對親爹娘都能這麼狠,真看不出這畜生!以後這人可是了不得,他從北京城回來,眼下更不能招惹,真得離這畜生遠點兒。

  板子村大隊一共被揪出來二十多人,有幾個熬不住無休無止的打擊,害病就去了。鱉怪死在一個月黑之夜,那天三更時分,從他家裡飄出了一曲板子村人從未聽過的喇叭調子。那調子高得嚇人,低得恐怖,像被活剝皮的狐狸的尖叫,又像落入陷阱的夜貓子的哭嚎。這調子在半夜吹將起來,直聽得全村人頭皮發麻,心驚肉跳。活人哪有這麼撕心裂肺的氣力?村民們就都說這是鱉怪的鬼魂吹的。造反派們趕到時,鱉怪已經坐在炕頭死去了,嘴裡還叼著喇叭嘴兒,喇叭腔裡流出的血染紅了他矮小的身子,在炕席上窪成一團醬紫的血餅。他的婆娘在屋子裡的房梁上吊著,想必蹬腿兒不久,還在那裡咿咿呀呀地蕩著,像個巨大的鐘擺……

  「爹,娘,我看最緊的風頭過去了,我已經和謝國崖他們商量好,我要回北京去,接受中央文革領導的新指示,帶紅衛兵們下來。你們要關在家裡,由民兵看著,但是我強調不許動你們,我很快又會回來,要把你們親自押到農場去改造……我回北京去,一定要混成個頭頭出來,我要帶著一幫好同學串連下來,革了謝國崖他們的命!」

  「有盼兒你去吧,你爹和你娘想開了,你有出息了,俺們就有指望了,你能有個好出息,俺們這點子委屈算個啥?回北京去,好好混出個樣兒來,你爹你娘心裡就踏實了,這陣子風兒早晚刮過去,斷不會沒完沒了的……」

  翠兒眼中閃耀著興奮的光,這些天和兒子朝夕相處,驚嚇和憤怒慢慢地消散了。他爹的英雄時代過去了,可兒子眼看著就要接上,這場沒頭沒腦疾風驟雨般的文化大革命,分明就是兒子的戰場。她的兒子都和他的男人一樣勇敢,一樣顧家,這個家仍然是完完滿滿的,還有個啥希圖?苦日子熬了那麼久,不就是盼個今日麼?無非是眼前被人折騰幾下,臊幾下臉罷了。有盼兒啊,給你起了這樣的名字,你就是俺們的盼兒啊,這是天意哩!

  「你打俺的時候,下手還是太軟,下次回來還可以打得重一點。俺這麼多年戎馬生涯,和鬼子拼刺刀都弄死不知多少,你這巴掌比起當年的高團長扇的,簡直就是撓癢癢……唉!你爹見識雖不少,可就是大事兒端不起來,也做不了官兒……兒子你記著,你有這份精靈,能做大事,但是做大事就不能心軟……當年俺的楊鐵筠連長,眼皮都不眨就把十幾個鬼子俘虜斃了……你要真的能成就出來,回來能給你爹正個名分,你爹我就是死在你手上,也是願意的!你去吧,謝國崖他們不會把老子咋樣,老子和你娘就裝聾作啞,他麼愛咋著都行,有你在北京,他們不敢弄死俺!」

  老旦在黑暗裡幽幽地說著。屋裡不敢點燈,三人悄悄地圍在一處,手拉著手,呼吸連著呼吸,三人的心跳此起彼伏,慢慢地變成了一個節奏。屋裡雖然凍得像冰窖一般,可是這一家三口竟覺得像在天堂般的溫暖了。

  回學校的路異常辛苦,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坐滿了串聯去北京的人。工人、學生和農民擠滿了火車和汽車,車頂上都坐滿了人。上車不要票,只讓背幾句毛主席語錄就可以上去。一路上甚至吃飯都不用花錢,道路兩邊有不少糧食推車,饅頭摞得像小山一樣。

  謝有盼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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