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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這是怎麼了?父親又被打倒了?運動這麼快就到了農村?組織上不是接受了他的彙報,讓他留黨查看麼?公社黨委不是否定了大隊黨委給父親安的『反動軍閥』帽子麼?他不是說自己的政治和思想問題、包括歷史問題都已經『清』了麼?怎麼還是被打倒了?『破四舊』難道這麼快就已經破到了鄉村?母親呢?她怎麼會定成了惡霸?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謝有盼扔下包袱,也顧不上可憐的五根子了,他發瘋般地沖出門外,尋著地上淩亂的腳印,向著村西頭的水利工地跑去。跑了三裡地的樣子,他就聽到那邊人山人海的響動。繞過一個高坡,在水利工地那一片盆地般的空地上,他看到紅旗招展,人聲鼎沸,足有上萬人堆在一處,圍著一個高臺,他們動作整齊地揮舞著胳膊,呼聲震天。

  「打倒反動軍閥老旦!」

  「打倒資產階級的走狗老旦!」

  「向反革命分子老旦討還血債!」

  高臺上十幾個人都跪在前面,五花大綁,脖子上掛了不知是什麼物件,使他們的頭不得不低下來。後面是一排持槍的民兵,殺氣騰騰地把槍口指向這十幾個人。謝有盼把眼睛眯成一條小線,在那十幾個人裡尋找著父親的身影。那個矮個子的是鱉怪,那個瘦骨嶙峋的好像是老富農謝三叔叔,那個頭髮稀少的是郭平原書記……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父母,他們緊挨著,父親的右臂和母親的左臂捆在一起,一塊巨大的木牌子掛在二人的脖頸上,即便這麼遠,謝有盼仍然可以看清上面的大字:低頭認罪!

  謝有盼看著這噩夢般的場景,一時慌了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麼辦?」

  謝有盼幾乎要窒息了。躲在這裡看著父母挨整?沖過去扶起父母來一起挨整?還是沖上前去阻止對父親的批鬥?好像哪一種方式都不合適。看這個架勢,公社是要把父親徹底往階級敵人的角色上去整,自己如何能夠抗衡這股巨大的力量?大學剛上了兩年,辛辛苦苦成就的地位已經被新的浪潮衝垮,怎麼能夠影響到這瘋狂的家鄉?保全自己的榮譽已經不用想了,如何才能保全父母的生命安全?謝有盼坐在地上,兩隻手死死地抓著身下的冰雪,終於冷靜了下來。

  「……對待敵人,要有靈活的策略和章法……針鋒相對並非唯一的辦法……」

  他突然想起了高中班主任白希的話,一些火花在他的腦海中燃燒起來。他騰地站起身來,在身上摸來摸去,摸出了塑料皮包著的學生證和毛主席語錄。他注視著這兩個小本子,仿佛看見了自己蘊含的力量,他堅定的目光又轉向下面那片瘋狂的地方,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

  「設計刺殺!」謝有盼喃喃地說。

  他朝人群跑去,步子像練操一樣正規,沒多久就跑到了。外圍的民兵警覺地看著他,幾個端著槍的走了過來。謝有盼一邊跑,一邊舉起兩個紅本子,左手是毛主席語錄,右手是北京法律學院學生證。他對著人群大喊道:

  「讓路!給堅定的無產階級新青年、毛主席忠實的大學生謝有盼讓路,我是專程來參加批判大會的!」

  謝有盼的義正詞嚴將革命群眾們怔住了。溜邊兒走的有板子村的鄉親,拿著小旗在那裡瞎糊弄,看見這後生毫不畏懼地走過來,驚訝之餘,人們不禁感慨了:龍生龍種,這孩子不比他爹差,要論心膽,可能還在老旦之上哩!

  「謝有盼?原來是你!太好了,帶他上來!讓他們一家三口大反動派,大走資派,在咱們三社十村的革命群眾面前,一起低頭認罪,交代他們的反革命歷史罪行,交代他們的通敵頭尾,帶上來,把他們捆在一起!讓他們對無產階級革命者們徹底坦白!」

  謝有盼抬頭望向高臺,這個聲音好熟悉,陽光剛好從高臺上面壓下來,晃得他只能看見幾個人影。幾個民兵過來要押他,謝有盼奮力掙開了,他對著這些人舉起了毛主席語錄和學生證。兩個嶄新的紅本子著實讓人們感到驚慌,毛主席語錄大家都認得,但鄉親們手中的都是最普通的那種,從沒見過這麼精美的。那冊子燙金的塑料發出亮紅的光芒,周圍的紙邊兒也燙著金,它舉在謝有盼堅定的手裡,仿佛就是一個力量的象徵,令這些熱血沸騰的革命者們不由得後退了。謝有盼右手的本子誰都沒見過,認識字的也不知道這個北京法律學院是個啥衙門兒,不會是首都的革命組織吧?

  謝有盼在兩個本子的威力下,慢慢登上了高臺。臺上坐著的和跪著的人都目瞪口呆,整個會場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望著這個威風凜凜的年輕人,舉著兩個小本子,用超乎尋常的穩重步伐走上高臺,站在了萬人面前。老旦和翠兒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在人群裡鑽將進來,心簡直揪成了一團。這不是自投羅網麼?這個傻小子!你還要不要命了?老旦撐了一上午的悍氣驟然消散,眼淚不爭氣地上來了。翠兒早已無法承受眼前的驚嚇,看見兒子來了,竟然放聲大哭了。在他們身邊跪著的是郭平原,半邊臉腫得像是個大茄子。沉重的木牌把他的頭深深地拉向檯面,上面寫著「走資產階級路線的當權派!」他原本沒有幾根毛的頭頂像是被人放了一把火,燒得焦黑透亮,連眉毛都捎帶了進去。鱉怪等人排在老旦的另一邊,牌子上寫著不同的字。謝有盼只看了父母一眼,就轉身向著台下人們大喊道:

  「革命群眾們!請聽我說!我!謝有盼!原本是反動軍閥、反革命分子老旦的兒子。自打出生在這個家庭,我就生活在他的反動陰影之下,終日不得翻身!可我沒有屈服,沒有怯懦,天天想著與這個反動家庭決裂,天天想著脫胎換骨,到毛主席身邊去鍛煉翅膀!那個時候反革命分子老旦既是反動軍閥,又是當權派!我忍氣吞聲,度日如年啊,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伺機逃離苦海。党和毛主席給我指引著方向,四年前告訴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我謝有盼頭懸樑、錐刺骨,聞雞起舞,臥薪嚐膽,終於去到了北京,見到了曾經在毛主席身邊工作過的眾多革命前輩們,尤其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領導們。他們指示我要堅決和自己的反動家庭做最為徹底的鬥爭,並指派我回來,讓反革命分子老旦知道,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青年,是可以大義滅親的!」

  謝有盼一口字正腔圓、咬文嚼字的普通話,大大鎮住了在場的人們。當聽到他見到了不少曾經在毛主席身邊工作過的革命前輩時,臺上所有的人都坐不住了,嘩啦一聲全站了起來。謝有盼儼然像一個毛主席派回來的革命青年,在高臺上抑揚頓挫地列舉著他父親的種種罪狀,話語中還仿佛帶來了北京的某些革命組織的指示。臺上的公社領導和大隊領導們面面相覷,拿不准謝有盼的做派是真是假,但是從台下人信服的眼神看,他們已經被這個後生子徹底打動了。

  「我們的首都北京已經掀起了波瀾壯闊的革命運動,革命的熱潮即將席捲整個中華大地!毛主席號召我們進行全國大串聯,我們這些毛主席身邊的好學生,肩負著他老人家的重托,把革命的火炬傳向中國每一個角落。我們公社也不例外!打倒反革命老旦和資產階級反動權威郭平原等人,只是我們革命工作的第一步,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沒有人敢不喊這句話。

  「打倒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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