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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咳!不就是當年給國民黨當過兵麼!是傅作義的部隊,北平和平解放後就復員了,他不聽老婆勸,不想離開北京城回老家去,這不,出事了不是?我就知道,這舊賬早晚要查,我在這城根兒底下見得多了去了……」

  老大爺一邊修車一邊回答。謝有盼聽了他的話,心裡一陣緊張。中學生們都動起來了,據說前幾天,清華附中出現了一個「紅衛兵」組織,說是中央點頭支持的,毛主席還給他們傳達了口頭指示。

  他們背靠背坐在城牆上,俯瞰著東邊的北京城。這曾是他們最嚮往的地方,為了來到這裡,他們都曾付出過巨大的努力。可如今坐在它的面前,他們都覺得這座城市是如此的陌生。

  「南雨?」

  「嗯?」

  「你送給我的那首詩,為什麼這樣寫?」

  「嗯?哪裡?」

  「……縱有滄桑真冷暖,溫柔鏡裡夢難留。夢,你擔心留不住麼?」

  「……有盼啊!我原來有很多夢,可是這些年來,它們都一個一個地破滅了。小時候父母都很寵我,說我長大了一定會很幸福,說他們幹了半輩子革命工作,為的就是我們在新中國的幸福生活。因此我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可以說我是在希望的陽光裡長大的,可是五七年之後,什麼都變了。噩夢一個接一個,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父母怎麼樣了。我的夢,已經可憐到只希望他們平安,除此以外別無所求……當然,你現在是我又一個新的夢了……我可以留住麼?」

  江南雨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平線傳來,忽遠忽近,忽高忽低。謝有盼的後背感受著她胸腔的振盪,仿佛一字一句都打在他的心上。

  「南雨,我們在學邏輯課的時候,朱老師講的那個『莊周夢蝶』的典故,你還記得麼?」

  「記得,是和公孫龍的『白馬非馬』一起講的。」

  「莊子夢見了一隻美麗的蝴蝶,在夢裡他非常快樂,可很快就醒過來了,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是睡在涼席上的莊子。於是他問出了一個千年不破的問題:究竟是莊子夢到自己是蝴蝶,還是蝴蝶夢到自己是莊子?孰為真?孰為幻?孰為永恆?」

  「真和幻都一閃即過,唯有夢是永恆……有盼,你是我的永恆麼?」

  江南雨轉過身來,鑽進他的懷抱,撫摸著他的胸膛。謝有盼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看著暮靄漸漸湧上了北京城。他突然覺得肚子一陣冰涼,低頭一看,原來是江南雨的手伸進了他的衣服。那只調皮的手摸索著向上滑去,猜測著他,暗示著他。在黃昏裡,江南雨兩頰緋紅,不知是晚霞的映照,還是她跳動的心潮。謝有盼心旌蕩漾,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手也伸進她的衣服。穿過一層層的障礙,他終於進入了,那是多麼美麗的一片土地啊!她在顫動,她在起伏,可她並沒有睜開雙眼,甚至伸直了身體讓他更加深入。謝有盼也閉上眼,用心靈在她的身體上閱讀著。那柔軟光滑的曲線,幾乎要灼傷他顫抖的手了。江南雨在他的懷抱中變得滾燙,她的身體在漸漸膨脹,漸漸拱起,毫無保留地撐滿了他的想像……

  「你是我的夢,是我註定要做的一個夢……」江南雨喃喃地說。

  回到學校的時候,路燈都已亮了。一進校門,他們就被學院裡亂哄哄的場景驚呆了。上千人正在廣場上集會,跟著臺上的人在振臂高呼。

  「出什麼事了?」

  謝有盼一把抓住一個跑著的學生,是法學會剛入會的。這人被揪得一愣,隨即激動地說:

  「謝會長啊!你不知道麼?中央發了指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人民日報的頭條你沒看麼?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吹響了!」

  「開始了?這麼快……」

  廣場上人潮湧動,謝有盼呆立當場。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江南雨掐得生疼,才意識到她比自己還要緊張。他只說了聲別怕,就深吸一口氣,走向被火把照耀的廣場了。

  這是前所未有的風暴,這是驚天動地的浪潮。全國的報紙、刊物和廣播,幾乎全面出擊,向全國人民發出了運動的號召。傍晚,學生們在收聽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6月1日的廣播之後,立刻歡呼雀躍了。學院宣傳部和學生會立刻連夜召開了土城革命支隊誓師大會,賀衛東任大隊長。土革支隊幾百人沖進了正在召開學院黨支部會議的校禮堂,將學院領導和黨外教師一網打盡,紛紛捆了起來押到廣場,新老兩任院長都被摁在前面,接受土革支隊的嚴厲聲討。

  賀衛東等人率領的土革支隊閃電般四面出擊,將學院辦公大樓徹底攻佔,學院領導和教師們都被關了起來。土革支隊已經和北京其他的院校進行聯合,據說北大和清華都派了代表來,聲援他們的奪權行動。

  支持學院黨委的各組織因為意見相左,支黨護校革命公社在這幾天並沒有及時反應。從6月1日到10日,北京城亂成了一鍋粥。《人民日報》、新華社等機構推波助瀾,使得北京各院校,從大學到初中,甚至小學,都掀起了「打倒走資派」、「向反動學術權威進攻」的運動高潮。據說法律學院折騰得還算輕的,已經有學校出現打死打殘教師以及教師自殺的事件。謝有盼在認真研究形勢之後,趕緊和學院團委領導以及各社團負責人召開會議,商討如何應對這排山倒海的浪潮。

  「形勢大家都看到了,咱們學院的所有領導和教師都已經被他們抓起來批鬥,甚至押到北大那邊去批鬥,我們已經晚了,我們已經慢了,再不和他們針鋒相對地鬥爭,恐怕就要出現惡性事件了……」

  說話的是學院團委的張書記,賀衛東原本也想抓他,卻沒能沖進把守森嚴的團支部。才幾天工夫,他已經急得一嘴燎泡。

  「……可中央已經表態,支持他們奪權,而且要求他們奪得徹底,我們再出面保學院黨委,依據是什麼?土革支隊人多勢眾,又有外邊院校的支持,我們支革公社跳出來反對,會不會自取滅亡?」

  政治學會的裘會長髮了言。眾人紛紛點頭稱是,中央的指示不啻於給了眾人一記悶棍,原來只是派系論點之爭,如今要轉向針鋒相對的全面鬥爭,眾人皆擔心支革公社難以抗衡。謝有盼見大家都有些垂頭喪氣,就站起來說道:

  「我認為不完全是這樣。《五一六通知》並沒有說誰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走資派,也沒有說哪些人屬￿『反動學術權威』。一個淺顯的道理,全中國所有的黨政幹部和人民教師,不可能都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也不可能都是『牛鬼蛇神』。前幾天的中央社論,支持運動是肯定的,但是也沒有說要把所有的黨政幹部都劃進牛鬼蛇神,上海交大的團委昨天來過電話,說他們已經聯合起六個系的系會起來保護校領導和教師了,效果還是不錯的,據說上海市委還是支持他們的。我們學院領導和廣大教師裡,肯定有一小撮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但是也要認真甄別一下再蓋棺定論,不能一棍子全打死。我看學院裡大多數同學還是比較反感土革支隊的奪權行動的,即使是他們內部,不少人也是盲從,意見並不堅定。」

  眾人又紛紛點頭稱是,他們每個人的宿舍裡也都有派系,有土革支隊的,也有支革公社的,還有相當一部分「逍遙派」,其實都是牆頭草,哪邊厲害了,就混進去舉舉手喊兩聲,動真格的時候,這些人大多就跑去教室看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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