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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鐘文輝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來,手腳抖若篩糠,鼻子裡竟然呲地沖出一股鮮血。他猛地拎起槍來,極其熟練地拉開槍栓,那是老旦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鐘文輝的槍閃電般指向郭平原,老旦都來不及說話,他就勾下了扳機。

  「轟!」

  原本應該清脆的槍聲變成了像是小鋼炮的聲響。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槍栓和座頭等零件被炸飛,稀哩嘩啦地砸碎了鐘文輝的半個腦袋。老旦驚愕了一陣,方明白是那槍炸了膛,畢竟是多年前的老槍了,裡面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鏽或是進了沙石。鐘文輝是老兵,不可能不明白這點,只是暴怒之下早已經把檢查槍支忘得一乾二淨了。

  鐘文輝半個腦袋帶著紅白相間的腦漿飛到一米之外,將他身邊的一個後生染得斑斑駁駁。那些後生見了這恐怖的情形,早已嚇得六神無主,扔下手裡的槍,一步三跤地跑了。老旦低頭去看鐘文輝的臉,卻只看見一隻圓睜的眼睛,把人世間最為陰怨的眼神定格在其瞳孔之中了。

  「我日你媽!」

  老旦勃然大怒,抬腳向郭平原踹去。郭平原早被嚇得癱軟在地了,被他狠狠地踹出老遠。郭平原身下淋漓的屎尿從褲管兒裡流將出來,發出一股惡臭……

  「爹……」

  老旦突然覺得一陣疼痛從體內泛起,心臟像是被一隻利爪穿過胸膛死死攥住了。刹那間他感到天暈地旋,眼前白花花的泛起一汪大水。水光裡,有盼正和幾個年輕人跑來,他們瘦弱得如同水溝中的蒿草,飄飄呼呼地靠近了。老旦眼前終於變成一片漆黑,重重地栽倒在地。

  搶回來的糧食救了板子村人的命,剩下的糧食雖然也有些發黴,但都被大家煮熟吃光。各家各戶都分到了極其少量的糧食,就這麼將就著挨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西堤北村又派人來交涉過兩次,但是糧食已經一粒都不剩地分給各家了,此後,西堤北人就再沒來過。

  西堤北鐘文輝之死,被那幾個嚇傻的後生描繪成了老旦的開槍神速——沒見老旦拿槍,子彈已經爆了鐘文輝的腦袋。西堤北人放棄了武力挑釁的想法,同時也放棄了生命。開春的時候那邊傳來消息,全村人已經餓死八成,剩下的人攏在一起,蹣跚著走出了西堤北,下落不明。後死去的人都沒人掩埋,各家各戶都坐著躺著大小不一的屍骨。路過的人推開一戶人家,只見四具白骨整齊地躺在炕上,衣服或許是被人扒掉了,連一塊布都沒有留下。

  老旦病倒了,這一倒就是多半年。郭平原懂得些赤腳醫生的診療,說他沒病,就是餓得久了傷了元氣。他受傷的身子骨原本就脆弱,幾乎半年沒吃過什麼肉,天天只有一點菜湯糠團充饑,身子早已經虛得一塌糊塗。老旦的生命力讓郭平原萬分驚訝,這幾乎已經是一具熬幹的油燈了,竟還能夠僅憑幾口粥就能夠繼續喘氣。在經歷了西堤北那次死亡的驚嚇後,郭平原驟然對老旦產生了巨大的敬意,並萌生出一種迷信式的崇拜,認為鐘文輝的那一槍之所以沒要自己的命,並非是那枝槍的問題,而是老旦的煞氣保佑了自己。他從親戚家牽來一隻3個月大的黃狗,送給老旦看家護院以表心意,老旦欣然接受了。郭平原似乎頓悟了一些事情,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計較權力得失了,說話也和氣得像個老媽子。公社對搶糧事件的調查也被他擋在外邊,對老旦新的批判會,也因為他的保護未能召開。村民們對他的尊敬赫然提高,覺得這人已經變回了多年前那個給八路推車的樂呵呵的小平原子。

  在板子村人即將吃完最後一粒米的時候,國家的賑濟糧終於到了公社,再分到各個大隊。劫後餘生的人們已經連歡呼的氣力都沒有了,只顧嚼著幾乎已經忘記味道的麥粒和大米,飽吃一頓之後,便抱在一起放聲大哭,哭了一陣,便開始有人喊「毛主席萬歲」了,於是所有的人都喊起來,直到把幹啞的喉嚨都喊破了。此時豔陽高照,無風無雲,天卻突然下了雨。人們一下子噤了聲,紛紛抬頭看天,只見那雨下得密密麻麻,一根根小水柱直垂到大地上。村民們煞是覺得稀罕,連連稱奇了!這難道還不是福兆雙至的好日子麼?不少人伸出舌頭去嘗。有人說這雨是甜的,有人說這雨是澀的,鱉怪說都不是,是一口的血腥氣。不管怎樣,村民們都覺得這雨畢竟是老天爺的恩惠,似乎可以看得到那綠油油的莊稼和蔬菜了,老天爺畢竟還是給大家留了一條活路。

  「老天爺萬歲!」

  鱉怪高亢的嗓門放聲大叫了。

  「趕緊閉上鳥嘴!你這是什麼思想?還想不想活了,除了毛主席,你還敢喊別人萬歲?」

  謝老桂狠狠地推搡了鱉怪一把,鱉怪猝不及防,坐在地上一個結實的屁蹲。鱉怪的老婆不幹了,一個頭槌將謝老桂頂了個仰倒,摔得他一身泥水。

  「喊老天爺萬歲咋了?老天爺不下雨,不讓咱發現那些鬼子的糧食,咱早就死個球的了!」

  鱉怪的婆娘也有一把好嗓子,她這一喊,全村人幾乎都聽見了。謝老桂的婆娘見男人吃虧,伸開十爪就朝鱉怪婆娘抓將過來,鄉親們把她們拉開了,說要打也等吃飽了再打,省點力氣還要種地哪。

  老旦終於熬到了吃上正經的米麵,從瀕危狀態中漸漸豐潤了起來。大隊裡有了米麵,很快又有了蔬菜,最後終於有了豬肉和雞蛋。量雖有限,不過看來板子村的粗糧和雞鴨很快就能跟上來,到時那日子就像是神仙過的了。有盼餓下去30多斤,但是精力仍然旺盛,成了生產隊的排頭兵,飯量大如牛,半年下來長回去了,又是一條精壯的好漢。

  這時,中央開始在農村進行「清工分,清帳目,清倉庫和清財物」的運動。板子村開始有序地進行生產和建設調整,恢復元氣的鄉親們不敢怠慢,紛紛投入了新的生產之中。

  翠兒終於沒有恢復過來。她乾癟而脆弱,如同村口被扒光皮的大楊樹一樣無可救藥了,吃多少就拉多少,佝僂的身體也再不能挺直,浮腫雖然消了,頭痛病卻落下了根兒。好在郭平原調理了一些草藥給她,說於性命無礙,只是苦吃得太透,著實硬挺不起來了。郭平原關照了翠兒,說翠兒不必再出工了。不去幹活了,翠兒倒也樂得攙著老旦下地四處遛遛狗,這狗極通人性,十分戀主,別人喂的東西根本不吃。老旦給它起了個名:五根子,算是紀念戰場上那個可愛的老鄉娃子。

  「活過來了……托主席的福啊!」

  「是哩,党和毛主席想著咱哩,沒讓咱也餓死。」老旦和著翠兒。

  「西堤北村咋辦呢?村子都空了!」翠兒問道。

  「公社會有安排的!」老旦寬慰著女人,可自己對這點也是不大確信的。

  「你這個右傾應該沒事了吧?一年多沒動靜了……」翠兒心下還是不無擔心地問男人。

  「管球的哩!有事沒事俺都活過來了,他們不能讓俺餓著吧?」

  「沒事,俺把糧食都藏好了,餓不著你了!」

  「公社號召咱村兒節衣縮食,富餘糧食和肉、蛋、布匹儘量賣給國家。蘇修催得緊,國家在緊著還債哩,聽說周總理都已經不吃雞蛋了……」

  「蘇修咋那不是東西哩?這不比上地主惡霸了麼?不曉得咱國家現在日子緊?再說咱都和他們翻臉了,欠他們幾個年頭,他們還能過來搶不成?」

  「那不成!咱毛主席說一不二,說話算數,翻臉歸翻臉,人家當年也幫過咱們,不欠這個人情。咱也省著點,別讓黨中央毛主席為難……」

  「就你積極,你快餓死的時候,也沒見誰稀罕你的死活……」

  「國家的糧食最後不還是到了麼?黨中央還是惦記著咱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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