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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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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支書謝老桂和副村長謝國崖成了老旦家的常客,每次還都帶來一些吃喝,一邊寒暄一邊挖空心思找出當年的話題。謝國崖每次都要提到十五年前幫老旦打的那副驢掌,謝老桂則從來不忘念叨十年前給翠兒拎來的二斤白麵。他們熱乎得幾乎要燙傷老旦,老旦心裡知道是咋回事兒,也承著接著,自不點破。這兩個傢伙以為摸透了老旦的脾性,巴結老旦也是真的,實際卻是擔心老旦不願意去當縣官兒和區官兒,而非要在這板子村當這驢多槽少之地的村官!老旦成了村書記,自己猴年馬月出得了頭? 江蘇淮陰的英雄連長楊北萬在板子村裡住得滋潤。他的幾個兄弟都有了著落,這麼多年戰爭下來,竟然各個保住了命,楊西萬還升了連長。兄弟們要麼在剿匪,要麼在準備打臺灣,反正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得知他要和首長去河南,兄弟們都寫過信來,說家裡一切都好,爹媽讓他安心跟著首長,不必急著回家。楊北萬在村裡受到了鄉親們的熱情款待,各家搶著讓他和通訊員到自己家吃住。當年的那個聽見炮響就尿褲子的小兵,經過大大小小幾十場惡仗的磨練,已經變成威風凜凜的鐵漢軍人,雖然落下點跛腳的殘疾,仍掩不住他一身英氣。除此之外,楊北萬身材俊挺又眉清目秀,著實賺了個板子村的姑娘個個傾慕。 老人們閒不住,從老旦那裡小心翼翼地打探著楊北萬的來路,希望能把自己家的女子塞進這後生的被窩。老旦每次都是呵呵一笑,說人家楊連長是送俺回家,過些日子就得走了,大夥死了這份心吧!有根兒和有盼兒兩個小子有了新的榜樣,每天拉著一幫孩子磨著楊北萬講述戰場故事,孩子們時不時去摸一把他腰間那涼冰冰的美國擼子槍,就像摸小姑娘滾燙的手。楊北萬身受鄉親們禮遇,心生感動,就幫鄉親們排憂解難,也協助村委會開展黨員的教育工作,回家的事兒就往後放一放。他早得知老家一切都好,五個兄弟已經回去了三個,另外一個就在駐河南的一支部隊裡,離板子村只有兩天的路程。 楊北萬和通訊員在村口裝了喇叭,那玩意兒剛放聲的時候,全村人都很驚訝,無法理解那個鐵怪物裡為啥子會有聲音,竟然亮過老鴰,這不是鬧鬼麼?上百人用直勾勾的眼瞪著那只鐵鳥兒,直到裡面發出了一個女子甜潤的聲音,大夥才鬆口氣兒笑了,這才開始留意它的內容——原來它叫出了人話哩! 東邊出了事,朝鮮那邊好像出了問題!老旦心慌,忙去問教書先生袁白,袁白先生無所不知,說那是一百年前的高麗棒子,說那個地界兒連著東北,幾年前一半歸了朝鮮共產黨,一半歸了美帝國主義。可如今美國人好像不老實,在幫著南朝鮮打社會主義的金日成同志了。朝鮮半島一匹馬就能跑個通透,沒幾天戰爭就有結果了。老旦尋思,那美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這麼幹肯定對社會主義朝鮮沒安好心。 可另一個國家的內戰,黨中央為何如此關注?這個問題袁白先生諱莫如深,老旦留下一肚子狐疑。喇叭每天都喊,說美國人派出十幾萬部隊參戰了,說社會主義朝鮮退敗了,他就感到事態嚴重了。楊北萬也在關注東邊,擔心部隊會隨時通知自己,就遲遲沒有離開老旦。 3個月後,就在老旦接到縣裡上任令的同時,他也收到了駐紮在河南的第38軍某部的徵集令:經西南軍區某部介紹並推薦,第38軍某部政治部審核,老旦同志請即交接地方工作,即日起十天之內前往軍隊駐地報到,楊北萬同志如仍未返鄉,隨同前往,不得有誤! 軍令如山。老旦又夜不能寐了。女人和孩子們睡下了,他披上棉襖,悄悄溜出房來。冰冷的院子裡月光清寒,他抽著旱煙悶聲不響。雞鴨也已經擠著睡了,門口的辣椒串子在寒風裡嘩啦啦的響,女人今天忙活的玉米棒子只掰完了一半,用一塊氈布蓋在碾子上,再用磚頭壓了四角。他掀開氈布,摸著幹硬的玉米粒兒,挑了幾顆大粒兒的,細細咀嚼著,一絲冰涼而又甜潤的味道在嘴裡彌漫開來,直入心肺。他又緩緩地蓋上氈布,在碾子邊坐踏實了,點上一鍋瓷實的煙,抬頭望向天空。 又是月朗星稀,月亮繞著一個輪廓鮮明的圈兒,像一隻巨大的天眼看著大地。這與岳陽城的那個夜晚何其相似!記得那晚喝多了,他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滿天的星斗砸向他的眼,壓著他的心,令他抱著酒瓶沉沉睡去。這裡是自家的院子,身邊是下半年的存糧,耳邊是女人隱約的鼾聲,可以舒心地仰望那片寂靜的天空了。可他又皺著眉,緊繃繃地想了許久,仿佛一座石刻的雕像,煙鍋上若隱若現的紅光,一縷縷被冷風吹散的輕煙,讓萬物知道這是個在思考的男人。終於,他狠狠地吸完了剩下的煙,然後把它在鞋底扣了,抖了抖僵硬的身體,堅定地走進屋子,點上油燈,把女人從睡夢中搖醒。 「啥?又要去打仗?不中!就是不中!你還讓不讓人活了?你走了十幾年,才回來了幾天,說好了去當區官兒的,為啥又要去打仗?你打仗上癮了麼?你當自己有九條命啊?」 女人如同聽見鬼進了門,像地雷般炸了。老旦忙用衣服遮住她的身子,一邊系著扣子一邊哄勸道: 「翠兒,不去不行哩!咋說俺都是隊伍裡的軍官。部隊的復員令是真的,沒詐唬咱們。毛主席和共產黨是想給咱們踏實日子過的,可誰能想到,這美帝國主義就不想看到咱有好日子過,在東北那邊炸咱們的邊境哩!這些天廣播你也聽了,黨中央毛主席天天在講,人家朝鮮人民的解放戰爭,他個隔山隔水的美國去攙和什麼?就算是攙和了,你炸咱們中國的地界兒幹什麼?早不打晚不打,為啥這個時候來打?其實是沖著咱新中國來的!俺在國軍的後幾年,那美帝恨不得把他家的軍火都運過來幫忙,現在俺明白了,那老蔣和美帝是一棵樹下尿的兩條狗哩!就是容不得咱們這些窮人過個好日子……」 「不行!他們是幾條狗關你球事兒!」 「翠兒啊……咱們打下了新中國,剛安生下來,他們就非要來折騰你。你說咱兩個為啥一分就是十三年,不就是因為日本鬼子來了麼?要是美國鬼子又來了,咱再分個十三年,那咱可咋活哩?再說了,俺是西南軍區第11軍的人,沒有11軍首長們提拔,俺能回家當上這個區長?這次是11軍政治部把俺推薦給38軍部隊的,那38軍可是解放軍裡最牛氣的部隊,天津衛就是他們解放的,要論軍功,比咱們11軍打得好哪!俺不能給11軍的首長們抹這個面子吧?翠兒啊,咱不能忘本啊,咱有今天這份田地,有吃有喝有地種,俺還能當個副區長,一要念共產黨的恩,二要念解放軍的好。他們推薦俺去,也是因為俺能給部隊長臉哩!那38軍是四野林首長的主力軍,不中用的人還根本就進不去哩!」 「你說破了天也不行!沒有你個老旦,這新中國就不打鬼子了?毛主席就指望著你這個半殘廢去擋鬼子?咱家才團圓了這麼幾天,你就又要去戰場殺人,你個天殺的,你扔下咱們娘兒仨十三年……十三年的冷炕頭,你才回來熱乎了幾天……就又要回去……這村子裡出去的,活著回來的就你和郭平原兩個人……俺只聽說抽大煙混婊子能上癮的,就沒聽說原來打仗也能打出癮的!」 女人已經哭成了一團,孩子們也醒了,開始嘰嘰喳喳。老旦見狀忙哄著說: 「翠兒你小聲點,孩子們給吵起來了……你咋了不曉得事哩?俺是復員幹部,是有著國家復員政策的,俺不是黨員,那國家憑啥給咱這政策?咱有好日子過,就不管這新中國的難了?俺是軍人,打仗才打出來點兒軍功,這新中國有難俺不去頂著,早晚還不是落到咱家頭上?當年這日本鬼子打進來只用了半年,你還記得不?可這美國鬼子可是把日本鬼子逼得投降了的,比日本鬼子還要惡哩!現在不去擋著,說不定半年都不用他們就推過來,你忍心看著咱家被他們燒了?你忍心看著兩個娃跟著咱們受罪麼?趁著鬼子們還沒打過來,毛主席命令我們去把他們擋在外邊,好過他們沖進來再打呢,曉得了不?擋住他們進不來,這新中國才能太平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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