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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老旦聲嘶力竭的喊叫讓楊鐵筠詫異。他靜靜地看著老旦,時隔多年,這個只有善良勇敢為本錢的農民,已經在不息的戰火中變得明白了,甚至具有觀察分析政治問題的能力了。他的這一番侃侃而談,可謂深入淺出,在用最通俗的言語向他講述一個大道理,灌輸當年自己曾教給他的那句話:你小子要識相!而且矛頭直指自己心中那份仍帶有書生氣的軍人式執著。楊鐵筠在腦子裡把老旦的話繞了幾圈,竟然無法從正面反駁。他從副官手裡又要過一隻煙,點著了吸了一口,遞給老旦,自己再點上一根,支著拐杖走了幾步,慢慢說道:

  「老旦,回去吧!該說的你都說了,該想的我還要再想想。順便……我想提醒你一句,等打完了仗,你就回家去種地,別去當官,什麼官也別做,你……沒那個本事。而且要爭取加入共產黨,在你們的新中國,打完了仗,情形會和以前不一樣的!我有校友在蘇俄那邊學習,知道一些他們的事,那種政治鬥爭,你是沒見過的。你的身份又和大多數人不同,就怕人翻舊賬啊!」

  老旦聽得不太明白,剛要打斷楊鐵筠的話,楊鐵筠一擺手制止了他。

  「聽我說完。如果我可以起義,那我當年就會參加新四軍,我沒有加入新四軍有我自己的理由。如今到了這步田地,也不會怨天尤人……哼哼!150萬裝備精良的國軍,坦克飛機大炮!半年之內,竟然被你們100萬沒槍沒炮的野戰軍打得稀裡嘩啦,在中國的戰爭史上是一個奇跡啊!時勢造英雄,20多年前,時勢造出個蔣介石,他帶兵揮幟北伐,無關不克,無戰不勝,然後再一統中原,當年是何等英雄,何等令人敬仰!如今,時勢又造出個毛澤東,原本一介書生,什麼軍校也沒上過,卻一眼看透了中國的要害,看透了國民政府的病根,又偏偏能用兵如神,用人唯才,不成英雄也難啊!他手下這些將領啊……林彪、彭德懷、劉伯承、粟裕,陳庚,哪個不是人傑?卻對他忠心不二!不佩服不行啊……哼哼,其實早在十幾年前,北伐的時候,大家雖有手足之情,卻各有想法,要不是日本鬼子打進來,早就傾盡全力大打出手了……我的軍人生涯雖不完美,也算光明磊落,沒做什麼虧心事,對得起國家,對得起百姓,也對得起……」

  說到這裡,楊鐵筠把想說的「對得起弟兄」這句話硬硬地噎了回去,自己真的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麼?對得起現在自己身邊的弟兄麼?他扭臉看了看旁邊的副官和衛兵們,個個神色黯然。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於是收住了話頭,把煙頭扔在地上,用拐杖頭狠狠地擰滅了,頭也不回硬梆梆地命令道:

  「帶他們走,蒙上眼,送上船!」

  老旦一愣,楊鐵筠為啥突地變了臉?還沒有來得及再說什麼,衛兵就把他的兩條胳膊反扭過去綁了,一塊黑布又蒙上了眼,楊北萬見狀立刻反抗,一拳打倒了身邊的衛士,正要向楊鐵筠撲過去,早被一個身高馬大的副官扭住了脖子,眨眼之間也被綁了。老旦情急叫道:

  「楊鐵筠,你做甚哩?把俺放開!你別一根筋死擰啊,非要吃這個眼前虧麼?你要為弟兄們著想啊,你現在不是在打鬼子了,他們死得不值哪……」

  「老旦,你不要再說了,值不值得我心裡有數,要注意你的立場,否則我就不能送你回去了,你他媽的要識相!」

  「楊鐵筠,你……日你媽的!你放開俺!你不聽俺的話,俺就不回去!上次俺走了,你命大沒死,可這次你沒那個運氣了!肯定活不了,日你媽的,快放開俺!」

  「老旦,你不服從我的命令?」

  「日你媽的,楊鐵筠,老子現在叫老解放,不叫什麼老旦!俺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營長,為啥還要服從你的命令?你個資產階級大地主大官僚的馬前卒,頑固的反動派,俺現在以一個解放軍軍官的名義命令你,趕緊放下武器,帶軍起義,否則你死無葬身之地!你命令你手下的兵陪你一塊兒完蛋,就是活下來也是戰犯一個,躲不了人民的審判和槍斃!」

  「哼哼,真好聽的名字,老解放?誰給你起這麼個名字?我不需要你來解放,也不會聽你的命令,學那套革命口號倒是很快麼?都帶走!」

  老旦急得眼淚迸流,楊鐵筠這麼軸,真讓他毫無辦法。他恨不得再像以前那樣扛起他就跑,可是自己已經被一個兵扛在了肩上,眼前漆黑一片,嘴裡又被塞了一塊兒布,再也叫不出來,只是急得腿腳亂踢。

  在一眾國軍士兵的槍口下,二人登上了船,老旦已經不再喊叫,只是默默地注視著那些神情黯淡的國軍士兵們。船越走越遠,敵岸終於消失在黑暗之中,老旦緊緊地抓著船舷,早已潸然淚下,淚水一串串地打碎在船舷上,再落進冰冷的長江水中……

  鐘山風雨起蒼黃
  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
  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間正道是滄桑

  4月21日,老旦率領他的2營,登上了那成千上萬只木船中的十幾隻小船,匯入那排山倒海浩浩蕩蕩的百萬大軍中,在半個小時內頂著如蝗的彈雨橫渡長江。老旦再一次見識了猛烈的炮火,長江南岸被二野重炮炸得如同一道幾十丈高的火牆,綿延百里熊熊燃燒,整個江面照映得亮如白晝。他們最為擔心的江陰炮臺,不可思議地扭過炮口,竟朝國民黨陣地開了炮。22日,二野渡江部隊佔領並擴大了灘頭陣地。第11軍傷亡不大,第一波上岸的六個團傷亡連一個排都不到,而後面跟上的2營卻損失了半個連,他們的船在過江時被敵機炸彈擊中,犧牲了幾十個同志,魏小寶也負了重傷。國軍部隊指揮官湯恩伯鑒於長江防線已全線被突破,於22日下午實行總退卻。人民解放軍隨即發起追擊,馬不停蹄地快速突進,敵人丟盔卸甲,狼狽不堪。

  23日,三野解放南京。

  再回到楊鐵筠的指揮所時,那裡已經被密集如雨的炮火砸成了廢墟。據偵察,楊鐵筠的部隊在炮擊裡死傷過半,沒有發現猛烈的還擊,剩下的部隊不知去向,楊鐵筠本人也下落不明,老旦讓人找遍了所有的戰俘營,也沒有他的蹤影,後來抓到他的一個副官,此人說,在解放軍進攻之前,軍統突然來了人,他被連夜帶走了。

  二野的灘頭陣地擴張迅速,大炮運上了對岸,開始往南猛轟,登陸部隊本來想休整後再突進,很快就發現沒必要浪費時間了,劉汝明的第八兵團大多只放了幾槍就開始跑路。除了用於逃跑的汽車一輛不剩之外,其他的武器裝備連銷毀都來不及,統統留給了解放軍。15軍的先頭突擊部隊沖得太快,兩個團一眨眼已經在南岸推進了百八十裡,居然跑在了逃跑的一個敵軍師前面,架起機槍就往回打,讓暈頭暈腦的國軍以為遇到了督戰隊。

  過了大江,老旦還沒來得及想點啥,就接到團裡的命令:與3營作為先頭部隊,急行軍過上饒奔松嶺方向前進,日夜不停,追上逃竄的敵174師,堵住他們的退路,堅決狙擊,等候第11軍兩個師援軍對它的圍殲。

  兩個營冒雨出發了,老旦坐進了陳岩彬的吉普車,讓王皓坐,王皓死不下馬,說你們兩人有反動派官僚習氣,貪圖享樂,回頭向團長彙報,直到陳岩彬拿過去一壺酒才閉上了嘴。3營指導員林傑是個老廣,腿上有風寒病,嘴裡一個勁丟他老娘,說120公里的泥濘路面,怎麼也要走兩天半,如今命令一天半就要追上腳長軲轆的174師,談何容易?團裡是不是被勝利沖昏了頭?陳岩彬倒是很樂觀,一邊開車一邊說你個老廣懂個球?敵人的汽車和輜重在雨天裡跑得更慢,國民黨部隊逃跑慢是出了名的,家當統統要帶著,要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部隊在打日本的時候被人家活捉?不像咱們部隊,除了武器糧食光腳板,啥球也沒有!連門炮都不帶就敢往前追,因此這個虎頭蛇尾的174師肯定追得上。

  老旦一聽不高興了,拿帽子打陳岩彬,誰說國軍打鬼子一個勁逃跑?老子在黃河邊上,在武漢外圍,在常德城裡哪次退過?抬下去十幾次倒是有的,在常德也是打到孤家寡人才撤退的,而且哪裡有那麼多家當?連他媽的炮彈都恨不得要掰開用!常德的炮兵都和八門大炮同歸於盡了。陳岩彬哈哈一笑道:要是國民黨部隊都和你老旦一個心勁兒,那日本鬼子就打不下南京和武漢,咱們部隊也就沒這麼容易半年就幹掉150萬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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