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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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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萬分難過地看著這個倒黴的廣東弟兄,心潮翻湧卻哭不出來。他不知道該去照顧他的哪一處傷口,上上下下比劃了半天,發現都是徒勞,致死的重傷至少有四五處!他離死不遠了,血從他的傷口中幾乎呈放射狀噴湧出來,將他身下的泥土染成醬黑色。他喘著氣,無力地望著老旦,眼睛裡盡是懇求和悲傷。老旦抱著他靠到一個土丘上,看到武白升的酒壺就掉在不遠處的地上,忙爬過去取回來,酒壺表面坑坑窪窪的,卻沒有破,晃了晃居然還有酒。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勁哩!你家的酒!還有哩!」 老旦把酒喂到武白升已經無法閉攏的嘴裡,可武白升滿是血污的嘴既無法品出味道,也無法吞咽,都從一側流了出來。寶貴的佳釀淌到武白升的傷口上,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這反而讓他已經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泛起了一絲亮光。他忽閃著嘴,吐著一串串血泡想說什麼,但是話到嘴邊都變成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唯有用眼睛盯著老旦,傳遞著他無法言傳的痛苦和對生的留戀。 共軍越跑越近,幾乎能聽到他們的喘氣聲了。 老旦抱著武白升,跑不了了,也不想逃了。他第一次有這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對面跑過來的不是要命的敵人,而是滿山遍野的兄弟。雖然懷裡這個戰士平時給他的印象並不好,但此時此刻,面對懷裡這個行將死去的戰友,他卻不願意離開了,更何況他現在這個樣子如何跑得過吃飽喝足的共軍! 武白升來連隊半年多,戰績沒有卻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時候他忙前面,打仗衝鋒的時候他忙後面,不管老旦怎麼罵,武白升的一張臉上總是掛著虛假的滾刀肉似的諂笑。他尤其喜歡幹借花獻佛、哄抬物價的事情,譬如拿夏千的香煙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克力討好醫官,乘人不備把別人打死的共軍算在自己頭上。在村裡抓民夫的時候,別的兵抓人撩色他不攙和,他自己專幹安慰那些要死要活的村姑的勾當,偶爾還會動情地陪上一把眼淚,他聲情並茂的控訴有時竟讓被糟蹋的村姑覺得這個離家幾千里地的廣東南蠻子比自己還要可憐,有的村姑還動了真心。於是這廝總是可以拿回一些村姑們平素打死都不會交出的吃喝和藥物,可嘴上還不忘向戰士們炫耀著: 「丟類老母!雖然魁(她)中意我,我沒有同魁(她)搞的啦!」 老兵們對這廝極為不齒,個個都可以埋汰他。然而到兵進中原,物資匱乏,大家都面黃肌瘦的,這廝卻依然滿臉冒油白白胖胖,因此頗得一些沒毛小兵的羡慕。當然武白升也有陰溝翻船的時候。兩個月前在徐莊,面對被搶去了米麵、母雞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又故伎重施,大談亂世無德,身不由己,將自己胸脯拍得梆梆作響,說一定找門路把他的男人關照起來。當心滿意足的武白升一手系著褲腰帶一手拎著老母雞,哼著廣東小曲兒走出院門的時候,迎頭正撞見憲兵團的一眾頭目正帶隊進村抓爛兵樹典型。憲兵的一頓亂棍險些打斷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的上司出面,看在這廝小鋼炮打得賊准的分上,當時就把他斃了。從那以後他老實了不少,但暗地裡也還幹著坑蒙拐騙的營生。 此刻,在他彌留之際,老旦更多地想起這個戰士可愛的地方。無論如何艱難,從沒有見武白升抱怨過什麼。平素,老旦和戰士們,甚至包括毛還沒長全的楊北萬,都可以把他當出氣筒開涮,而他從來都是樂呵呵地照單全收,毫不抵抗。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後方,他卻跟著部隊進了戰場,為的就是找他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壺裡的酒只剩下一點兒了,可自己拼命忍著硬沒捨得喝,說這是給他兄弟留的!半夜曾有個嘴饞的弟兄想解下綁在他腰間的酒壺,驚醒的武白升險些和他拼命,這個酒壺就是分手時他弟弟給留下的,是打死也不會旁落他人的! 楊北萬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也是蓬頭垢面血染了一身。他跑過來看看一動不動的武白升,又看看神情痛苦的老旦,大喊道:「連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白升已經死了,快走!」 說罷他就要拉起老旦,老旦立起身子,劈頭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日你媽的!誰說他死了,他的心還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媽個逼哩!你跑得過麼?你的幾個兄弟都在共軍那邊,你還跑個球?趕緊把你的手給俺舉起來!」 一個耳光打得楊北萬清醒了些,他詫異地看著老旦,又看看漫山遍野的共軍,兩腿當時就軟了,撲通一聲跪倒,高高舉起了雙手。 老旦沒有舉手。打了這麼多年仗了,從來就沒有想過舉手。看著共軍明晃晃的刺刀映著雪光越逼越近,他很奇怪自己為啥不感到害怕。以前幾百個鬼子沖上來自己就渾身冒汗手腳亂顫,現在成千上萬的共軍沖來,他倒覺得有一種解脫。不論生死,這些年腥風血雨的旅程總歸像要熬到頭了。他掏出梳子,慢慢地給武白升梳著頭,他的血從梳子的間隙裡滲出來,粘糊糊地沾在梳子上,很快就凍成了冰。 共軍眨眼就到了他們面前,沖在前面的只斜了他一眼,根本懶得理會地上這幾個投降的國軍,就直接撲向了陣地後方。老旦驚訝地看到,他們很多人拿的居然是自己部隊引以為傲的美制衝鋒槍「他母孫」,莫非以前就是自己這邊的弟兄? 「舉起手來!繳槍不殺!」 老旦正在發愣,被這底氣十足的一聲呵斥嚇得一激靈。抬頭望去,一個矮小的共軍士兵正威風凜凜地用刺刀指著自己。只見他腰紮麻繩,足登氈靴,肥大的棉褲下面紮著緊繃繃的綁腿,像極了女人紡線的梭子。他的棉帽子被汗水漬透,騰騰地透著股股白汽,兩隻大帽檐上下忽閃著,如同七品縣令的頂戴。他的臉很黑,不是一般的黑,仿佛用炕灰抹過,高高的顴骨上面,一雙小眼炯炯有神,居高臨下的目光像是要把面前這幾個俘虜揍扁。 看著這名穿著古怪的共軍戰士,老旦差點笑出聲來。面對這殺氣騰騰的共軍小兵,心裡也是有些畏懼的。可他此時只感到一陣滑稽,參加國軍這麼多年竟然被這麼一個猥瑣的小兵給俘虜了?還要舉手?日你媽的!有種你就戳老子一刺刀。老旦低頭不語,仍然捂著武白升的傷口,仍然在給已然死去的武白升梳頭。楊北萬雙手舉得筆直,見老旦沒反應,那個共軍戰士的刺刀離老旦越來越近,忙用肘碰了他一下,把老旦手裡的酒壺碰掉在了地上。 共軍戰士看了看老旦和楊北萬,很奇怪這個傢伙為何不害怕自己,於是就像貓見兔子似的圍著他倆轉了半圈。他忽然看到了地上的酒壺,猛地彎腰撿起來,翻來覆去地仔細端詳了半天。突然,他扭臉盯著老旦,嘴大張著屏住了呼吸,仿佛老旦是大白天地裡鑽出來的一個無常鬼。老旦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他又看看呆若木雞的楊北萬,然後猛地上前一把揪起老旦,噴著唾沫星子大聲喝問: 「這酒壺你哪里弄來的?你從哪裡搞到的?快講!要不然我搞死你!」 這共軍小戰士的臉一下子變得這般猙獰,讓楊北萬甚是恐懼,老旦慌忙指了指地上的武白升。他一把扔開老旦,撲上前去,翻過武白升的身體上下打量了一番,捧起他的臉,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血跡,又拿起武白升的一隻手反復端詳。他呆呆地看著武白升,突然大哭起來: 「大佬,大佬,類(你)醒醒哈!吾系阿崽啊!類點會更樣伽(你怎麼會這樣啊)?大佬……」 這太出奇了!老旦和楊北萬大感意外,雖然聽不懂他的話,可就算是聾子此刻也能知道,面前這個共軍正是武白升尋找多年的二弟,二人竟在這裡不期而遇! 老旦唏噓感慨不已。他們兄弟相隔四年杳無音訊,終於在戰場上重逢,就隔著一條戰壕,可武白升已經死在共軍弟弟那邊打來的炮火中,只片刻的時光交錯,兩個兄弟連句話都沒能說上。武白升的血已經流幹,體熱已經散盡,身子在弟弟的懷裡,而魂魄已經飛向遙遠的故鄉了。 武白升的弟弟抱著他哭得翻腸絞肚,痛不欲生,大喊著老旦聽不懂的鳥語。掉在他腳邊那個癟癟的酒壺裡的酒,武白升至死沒喝。留給他弟弟的花灣米酒汩汩地流在地上,滲進了血紅的土,飄出陣陣清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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