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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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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搖醒昏睡的楊北萬,指了指已經死去的夏千,這孩子立刻大哭起來,死命搖著他的救命恩人,抱著他的腦袋大聲喊著。戰士們紛紛起身圍了過來,楊北萬的哭喊聲和共軍戰士的歌聲混在一起,讓戰士們更加悲傷。老旦不忍心再看下去,對著旁邊的幾個戰士示意,早已看在眼裡的戰士們輕輕地過來,拉開哭得死去活來的楊北萬,兩個戰士抱起夏千的屍體向存屍處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戰士還是軍官,老兵還是新兵,都被剝光衣服赤條條地堆在一起,刀子一樣的寒風將他們很快就凍成了冰棍子。可有啥法子呢,畢竟還有很多活人都沒有棉衣啊! 回到原位一坐下,老旦就咧開嘴哇哇地哭了。他一哭就不可收拾,陣陣哽咽嗆著寒風,讓他涕淚橫流,雙肩亂顫。因怕戰士們看到,他索性把頭藏到大衣領子裡。雖然早已經見慣了死亡,可是夏千這位親密的戰友,這位救過他命的鄂北漢子就這樣死去,仍然讓他痛不欲生。夏千是在反攻的時候認識的戰友。日軍投降之前,夏千所在的隊伍被打垮,此後就一直在敵後打遊擊。200多人大多是各個部隊被打散的遊勇,不少原來還是土匪,他們拿著正規軍的武器,穿得卻像叫花子。 收編的時候,他們衣衫襤褸臭不可聞,一列隊就露出一串屁股蛋子。在敵後,他們專找落單的鬼子小隊收拾,或是趁著鬼子睡覺扔一串手榴彈,鬼子地方駐軍對他們頭痛無比卻無可奈何,只好把氣撒在百姓身上,屠了好幾個他們曾經駐紮的村子。夏千得知恨不得牙都咬碎了,遂帶著一隊人馬趁鬼子出城巡邏的時候,冒險潛入縣城,將日軍營地隨軍中心的300多人不分男女老少,殺了個乾乾淨淨,都堆在一起燒了。一時整個縣城人人自危不敢出門,生怕鬼子胡亂報復殺人。 老旦的連隊差點栽在夏千這幫活土匪身上,夏千的哨兵根本沒有見過國軍啥球樣,以為是鬼子的新部隊。夏千讓他們在路上埋好了偷來的鬼子地雷,繩子正要拉的時候,夏千才發現是自己人。老旦看到一個鬍子拉碴、頭髮一尺來長的叫花子沖到隊伍前面,突然給他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就抱著他哇哇大哭,他身後兩百多個叫花子也從暗處拎著槍鑽了出來,嚇得連隊的新兵手直哆嗦。日軍投降之後,在一次管理鬼子投降部隊的時候,老旦正威風凜凜地邊走邊看,時不時還踢兩腳坐在地上挨訓的小鬼子。一個鬼子突然沖過來,猛地從後面抱住了他,老旦分明聞到了手榴彈冒出的青煙味道,登時嚇出一身冷汗,可他無論怎麼掰也掙不脫這鬼子的雙臂。在這緊急萬分之際,夏千飛奔上前,用他那兩條強壯的胳膊喀嚓一聲直接擰斷了鬼子的頭,將死鬼子連同他身上那幾顆冒煙的手榴彈飛快地扔進了鬼子堆裡。七八個鬼子當場炸得人仰馬翻,夏千又走上前去,照著還在哀號的鬼子每人頭上補上一槍,補一槍罵一句,嚇得其他鬼子心驚膽顫,紛紛躲避。 夏千曾興奮地告訴老旦,離他家裡只有百十裡地了。自打從陪都開始東進接受鬼子投降,從重慶到長沙,從長沙到南昌,從南昌到武漢,他的家越來越近,終於近到已經聽見了鄂北的家鄉話,可是部隊突然下令,將受降工作就地移交,甚至讓鬼子自己維持治安,大部隊即刻向安徽進發,奪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來,夏千愁容慘淡,再沒提過回家的事。 那邊的歌突然不唱了。隨著共軍一陣慌亂的喊叫,老旦聽到了頭頂上炮彈的呼嘯聲。國軍的重炮又開始轟擊共軍的陣地,火力仍然很猛,老旦這邊都能感覺到地在晃動。共軍那邊真不知道如何生受?剛才唱歌的那個兵說不定此時已經被炸得連個渣都不剩了。戰士們已經厭倦于把頭伸出戰壕欣賞自己炮兵的傑作,而任由炮彈嗖嗖地飛過陣地,在不遠處的天空炸成一道道煙花…… 炮聲過後,天也朦朦亮了。老旦抖落一身的塵土,支起身子向共軍陣地望去。 將近一個小時的炮轟,將共軍費了大半宿工夫挖出來的戰壕幾乎夷為平地,鐵鍬和共軍的屍體炸得到處都是。但出乎意料的是,借著燃燒的火光,老旦看到共軍一邊收拾著同伴的屍體,一邊又開始揮動鐵鍬挖壕了。他們吹著哨子,揮著小紅旗,行動整齊劃一。這邊偶爾有戰士打個冷槍,共軍也全然不加理會。被凍得堅實如鐵的平原剛被一通猛烈的炮火犁過,反而變得好挖多了,不過幾袋煙的工夫,共軍士兵的腦瓜頂子就消失在他們新挖的戰壕裡,只見一面面巨大的紅旗招搖在陣地上,隨著晨風微微擺動。 「你們就挖吧,把地鬼挖出來拉倒!」老旦憤憤地點上煙袋鍋子,叭嗒兩下打上了火。 突然間,後面傳來一陣騷亂,躺在壕裡的戰士們紛紛爬起來,給快步而來的幾個人讓路。打頭的是個上尉軍官,獐頭鼠目,瘦骨嶙峋,長得像雞棚裡被捉的黃鼠狼。此人個子不大,卻穿著一件幾乎拖到地的軍大衣,肩上的軍章出溜到了胳膊上。他滑稽的墨鏡下長著一張冷酷的歪嘴,因了天冷呼呼地噴著白汽。這嘴咧得有些過分,仿佛說明了他的來意,要給你們一些顏色看看!他的身後,幾個膀大腰圓的憲兵押著兩個人。二人被反剪捆綁了個結實,都佝僂著腰杆。老旦一眼認得是自己的人,一個是河南新兵周來訊,一個是四川老兵馬貴兒。二人神色慌張,臉上有被打過的傷痕。 上尉蹩到老旦身前,用手揉了揉凍得發麻的臉頰,端起架子仰頭問老旦。 「你是頭兒?」 「是!長官,俺是連長老旦。」老旦給他敬了一個禮。 上尉一聽到這名字就撲哧笑了,他似乎意識到自己不太嚴肅,低頭用一串咳嗽掩飾了過去。 「這兩個是你的兵吧?」 「是俺連隊的兵!」 「你看怎麼辦?他們化妝成民夫想混出去,大包小包的,被我們抓住了。原本該就地正法,但是現在這種情況越來越多,我認為有必要到前線來給諸位提個醒!」上尉語氣陰險,像極了豫劇裡面的白臉。老旦不明白這個陰陽怪氣的上尉此時要幹什麼,卻知這兩個兵死定了,看到馬貴和周來訊都神色慘淡,心裡不由得難受了。 「長官,都怪俺管教不嚴!剛才炮打得太凶,也沒有注意個啥……」 「今天跑兩個,明天跑兩個,後天連你我也跑啦!這仗還怎麼打?你們這兒共軍壓力本來就大,陣地守不住,你們把後面那幾千個傷兵弟兄往哪兒放?到時丟腦袋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想清楚!」上尉像貓玩耗子一般捉弄著面前這個老實巴交的連長,覺得他沒什麼悍氣,好對付。 「老連長,是俺想家了,俺對不住你!俺拉著馬貴兒哥走的,處分俺一個就行了!」周來訊哭得語無倫次。 「老哥,是我不懂事,是我沒管住自個兒!小訊子還是娃子,讓我戴罪立功吧,死了我都沒個意見,娃子他就別處分了!」老兵馬貴兒倒是滿不在乎。 「戴罪立功?你說得好輕巧!拋開軍紀不說,這陣地上都是你的弟兄,你跑了,想沒想過他們?國軍不需要你這種人立功!」上尉臉色陡變,惡狠狠地說。 「長官,看在現在缺人的分上,留下他們吧!俺以後一定嚴加管教,讓團部處分俺吧!他們兩個打仗都有一手,處分了可惜了的,現在不是缺人麼?沒人這壕還真不好守!」儘管知道於事無補,老旦還是苦苦相求。 「是啊,人都跑了你還怎麼守?不行!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我再沒法子饒他們!饒了他們,我這顆腦袋往哪兒放?軍法就是軍法!」上尉終於攤牌了。 「去你媽了個逼!別跟老子在這裡裝蒜,你要把老子怎麼樣?」馬貴兒脾氣火爆,終於不顧一切地發作了。 「裝硬啊?你這號土匪我見得多了,好,我再讓你裝一次硬!把槍拿過來!」上尉猛地摘下墨鏡,露出一雙黃黃的三角眼。 「日你媽的,你給俺閉嘴!」老旦大聲呵斥馬貴兒。 「長官,能不能看俺的面子,這次先記上?下次再有這事,俺親手料理了他!」老旦有點沉不住氣了。 「下次?要是還有下次,就不是你料理他,而是團部料理你了!閃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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