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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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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來,他不知打過多少仗,一小半是在鬼子的包圍之中。以前被鬼子包圍是因為國軍跑得慢,裝備差,面對飛機坦克一大堆的日軍,指揮部喜歡深溝高壘地大打陣地防禦戰,被日軍包圍是家常便飯。可是現在的國軍,該有的東西都有,居然被汽車都沒幾輛的共軍圍成「死守陣地,以待援兵」的烏龜樣,怎不讓人喪氣?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失望!唉,管球的哩,愛咋咋的,又不是沒被人圍過?倒也有值得安慰的事兒,打了這麼多年的仗,鬼子稀裡糊塗地投降了,這才終於從西南回到了中原,眼下國共中原逐鹿,看來要有些日子,可畢竟離家近多了,說不定哪天就可跑回家看看。 整整十年,家裡音訊全無,沒有任何好的或者壞的消息。女人這些年都是咋過來的?鬼子該佔領過板子村那地方,女人孩子會有個三長兩短的麼?他們有沒有逃難?去年中原蝗災,造成大範圍的饑荒,聽說餓死了幾百萬人,板子村可得倖免?家裡沒個像樣的男人頂著,女人的娘家也在發大水那年人丁稀疏,家底沒落了,也幫不上什麼忙了……想到這裡,老旦感到一陣揪心的痛楚,恨不得長上翅膀飛回去,哪怕只看到已成廢墟的家,心裡也好有個著落。 共軍終於不衝鋒了! 夜深人靜,戰壕中冷入骨髓,老旦鑽在棉大衣裡,用熱水杯子焐著冰冷的手。天氣實在太冷,一口痰吐出去,會立刻硬梆梆地貼在壕邊。老旦縮著脖子打著顫,身上凍得發麻,手腳動彈動彈仿佛還更冷,只好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月亮,盼著白天早點到來。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下午的大風吹得囂張,讓天空如今沒有一點雲暈,肅殺的戰場被照得通亮,他們甚至可以看見共軍那上下翻飛的小鐵鍁反射的光芒。被圍的這些天,共軍從來沒有放棄對這邊的打擊,有時只為一個屁大點兒的村子都鍥而不捨地輪番進攻,他們雖然死傷慘重,卻實現了一步步對國軍進行防線擠壓這個明顯的作戰意圖,直讓國軍收縮到雙堆集這塊巴掌大的區域。如今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他們或多或少都要衝鋒一下子,總之不讓你安生,睡覺也得豎起一隻耳朵。他們一路吐著白汽就沖過來,飛奔的布鞋把凍土踩得「咯吱咯吱」亂響,把本來已經凍得神經衰弱的弟兄們刺激得渾身發麻。不過,這仗基本還可以打個平手,畢竟國軍這邊也是硬梆梆的主力老兵,意志頑強火力兇猛,只是共軍死的人越來越多,而國軍占的地盤卻越來越少了。 昨日,西邊攻來的共軍很像是一支新增援的生力軍,根本不把那條爛命當回事,背著炸藥往碉堡上撞的人一個接一個,那勁頭好像是和女人鬧架憋了10多天沒上炕的餓漢。饒是老旦的這幫弟兄多是老槍,也被打得撒開腿腳跑路。碉堡裡的弟兄原以為待的是最安全的地兒,可以一隻手打槍,一隻手把煙,這下可好,共軍的這種打法讓這些堅不可摧的臨時工事簡直成了活棺材。一到晚上,共軍就脫光膀子拼命挖戰壕,汗流浹背吆喝震天,絲毫不把已經近在咫尺的國軍放在眼裡。照常理,共軍不會在這麼亮的夜晚進攻,但他們也不擔心國軍會反攻,只一個勁地那裡埋頭挖溝。在老旦看來,共軍挖溝的勁頭是如此之足,飛機炸大炮轟也遏制不住,他們把個平原挖得像個蜘蛛網,沒准有一天醒來,共軍就近得可以給你遞煙抽了。國軍顯然已經沒有突圍的能力,幾次反攻嘗試都雞飛蛋打,只能等著援軍。南邊成天打個不停,可就是不見一個友軍能過來。真他娘的見了鬼!共軍居然還有那麼多的部隊打援?也竟能把當年守武漢的鐵漢將軍——李延年的主力部隊擋在這短短的20公里之內? 一陣臭氣攪亂了老旦的思緒,上風頭的一個戰士正蹲在那里拉屎,熏得他忙點上一枝煙,背過臉去喘氣。那凍得哆嗦的小兵因為缺乏蔬菜和飲水,在那邊騎馬蹲襠快半個時辰也沒有拉出什麼貨。壕裡已經有弟兄在大聲抱怨了,把那小兵急得手足無措,可再另尋地方痛快是萬萬不敢的!就在前天,左邊那道壕的一個弟兄半夜內急,爬到外邊剛脫下褲子,共軍的狙擊手就敲掉了他的半個腦袋,現在屍體還泡在屎裡——兩邊的距離太近了。 「嘿……國民黨……反動派……灰個皰們……聽得見俄麼?」一個大破鑼嗓子突然從共軍那邊喊過來,在寂靜的夜空裡,他的不知哪裡的口音異常清晰,驚得老旦一個激靈,戰士們都紛紛豎起了耳朵。 「別困覺啊,你們要敢閉眼俄們就過來!過來往你們褲襠裡上放個手榴彈。」他一邊喊,還有一幫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個逼呀!有種你過來!俄專打你褲襠裡的貨!」這邊有戰士回應了,居然也是個山那邊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沒過來,俄過來的時候你個皰在哪哩?明天別讓俄撞見你,看在老鄉分上俄留你個全屍!」這位共軍戰士嘴還挺厲害,聽他這話白天衝鋒的時候有他的份。 「就你個灰個皰?過來個球?就你媽知道挖溝!有種你把你個豬頭給俄探出來!讓俄看看你長個球相?」這邊的戰士有點急了。 「老鄉你個皰哪裡的?」共軍戰士的語氣變得緩了。 「你管球爺哪裡的呢?反正離你個灰個皰肯定不遠!」這邊的戰士還有點不屑。 「過俄們這邊來吧!這邊俄們老鄉多,好多就是你們那邊過來的。俄們家那邊已經解放了,給國民黨扛槍,你還圖個球啊?你們的一個師都到俄們這邊來了,你個愣球還不知道哩!」共軍戰士非常得意地說。 這真讓老旦心驚肉跳,110師莫非整個兒投降改姓了「共」?日你媽的,還要害得後面兩個師的弟兄送命!黃司令也真你媽個愣球,怎麼派了這麼個師打頭陣?不過楊北萬娃子這會兒就該高興了,他的幾個兄弟肯定沒死!難怪整一個滿員的110師連個鬼影都不見,原來都換成了共軍的服裝。莫非打援的部隊就是他們?這是他娘的咋回事? 妹妹你莫掛記俄耶 哥哥俄在天邊 天邊俄心念著你呀 親親你的臉蛋 妹妹你莫要淚流呦 哥哥俄會回來 等俄回來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共軍戰士突然唱了起來,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啞低沉,卻橫蓋四野無處不聞。國軍戰士也不再說話,兩邊的戰士們都靜靜地聽著這個人的歌聲,死一般寂靜的戰場因了這歌聲而有了一絲生氣,儘管這把聲子有些難聽。 老旦站起身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巡視壕裡的戰士們。只見戰士們都縮成團圍抱在一起,相互用體溫取暖。很多人臉上和手腳都凍出了千奇百怪的瘡,他們都睜著眼睛,望望自己,微微點一下頭算是招呼。楊北萬裹著毯子抱著夏千副連長,正在幫他取暖。昨天共軍進攻的時候,副連長夏千被手榴彈片傷了肺部,一隻眼也被削沒了,一咳嗽就吐血。兩個醫務官都已經被打死,戰士們胡亂幫他止了血就再沒法子了,彈片還在他的身體裡。那顆手榴彈本來會要了楊北萬的命,小兵娃子見手榴彈掉在褲襠裡冒起了青煙,早嚇得屎尿迸流了,夏千一個箭步飛奔過去掏出來,燙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就在半空裡爆炸了,夏千當時就不省人事,楊北萬被夏千擋住了,球事兒沒有。 老旦湊近來看,楊北萬已熟睡過去。夏千靠在壕邊上,嘴微微張著,雙手交叉在袖管裡,仰頭望著天空。他的一隻眼瞪得溜圓,臉上掛著兩道冰,一行是淚,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一下他的額頭,知道他已經死去多時,一陣酸楚湧上心尖,他難過地背過臉去。稍頃,他伸手想去合上夏千的那只圓睜的眼睛,卻怎麼也合不上,淚水已經把它凍成冰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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