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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小甄妹子搖著肥碩的腰身過來就抓朱銅頭的衣服,朱銅頭皺著眉,不為所動。小甄急了,上來擰他的耳朵,朱銅頭眼珠子瞪起來,一個大耳刮子就扇了過去,把個小甄妹子打得原地轉了個圈兒,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立刻驚天動地地放聲大號。這朱銅頭哪來的這股豪氣?他啥時候變得這麼硬挺?看著房下的這幫弟兄,老旦喜出望外,屁股一出溜,直接從房檐跳到了地面上。

  「再號老子他媽的休了你!滾回家去!」

  朱銅頭兀自發作著小甄妹子。麻子妹看到梁文強只呆立在那裡,瞧也不瞧自己一眼,目光甚是篤定,不由得歎了口氣,抹著眼淚攙起哭成一團泥的小甄妹子,緩緩地去了。一眾婆娘見最具實力的兩個領頭人物都退出了戰場,也就罵罵咧咧地走了。

  老旦圍著那塊破布,在弟兄們面前踱來踱去。大夥當了這幾年民匪合一的山民,卻悍氣未消,他們從來沒有中斷練習大刀和槍法,每個人手下還有一幫子徒弟。今天軍裝一穿,比起幾年前,大夥雖然白胖了一些,卻也成熟了不少,啥時候見過朱銅頭有這般男子氣概哩?梁文強也由原來的蔫不嘰嘰變得甚有主意,加上麻子妹的精心養護,身板還強壯不少。老旦和幾人目光對過,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大家就這麼相互看著,終於笑出聲來,肩碰肩地抱在一起了。

  「弟兄們,咱們又要跟著老哥出山啦!」

  「我老婆孩子都有著落了,這些年跟著老哥吃喝不愁,可手就是癢癢,看見這村裡的後生都他媽的快趕上咱爺們了,我這心裡啊,真他媽不是滋味!」

  「嘿!我說這半個月這隻眼一個勁地跳哪,原來是又要瞄著鬼子打了,每天在山上打兔子和野雞,比他媽的打鬼子差遠去了。」

  「銅頭兄弟,你這一巴掌不一般啊!打出了咱們兄弟的威風啊,咋的?小甄給你吃了什麼鞭?火氣咋了這麼壯呢?當心你老婆也來個『抗日』,那你出發之前就不用準備彈藥了啊!」

  「海群你別埋汰我了,操!我算是瞎了眼了,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輩子黴,好吃懶做一身毛病,還他娘的賊摳兒!她再好看,黑了燈還不都一樣?海濤,我真他媽後悔沒把她交代給你……」

  「銅頭兄弟,你可別這麼說,小甄對你還是不錯的哪!人家好賴也是讀過大書的,跟你在這山溝子裡生娃,也夠意思了。這哭著喊著不也是怕你有事麼?我家那位,嘿!連點反應都沒有,說你願意怎麼著都行,全不當我是一回事兒,我這心裡還氣呢!」趙海濤和朱銅頭的芥蒂眾所周知,但是日子久了,又有了黃老倌子介紹的妹子做老婆,那口氣早煙消雲散了,見銅頭說得真切,二人立刻冰釋前嫌。

  「弟兄們,咱們這次去常德,估計要有段日子,也許有仗打,也許沒有,說不準。俺決心已下,玉蘭走了,俺在這裡沒牽沒掛。如今王立疆團長招呼俺,俺不能再呆在這裡安生了,一來不能不給王兄弟個面子,二來俺心裡也有惡氣,玉蘭和孩子的命終歸要算到鬼子頭上!這心裡窩著火,手也就癢癢了,但是你們的情況和俺不一樣,俺的家不在這裡,你們心裡要有數。」老旦說道。

  大薛在一邊咕嚕咕嚕地比劃了半天,大家又都笑了,老旦緊緊地抱了他一下。

  大薛說的是:我們心裡有數,你去哪兒我們都跟著。

  「明天傍晚帶著後生們出發!海濤檢查武器,大薛準備糧食,銅頭去搞點好酒,海群把車料理好,晚上都跟我到老倌子那裡去辭行!」

  老旦說罷,一把將煙袋鍋子扣在了門框上。

  山青水秀的黃家沖已經有多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夕陽剛剛懶洋洋地鑽進山溝裡,一千多村民就扶老攜幼地聚集到衝口兩邊的山坡上來了。女人們嘰嘰喳喳、三五成群地閒聊張望,男人們水煙桶子噠吧噠嘬得山響,聲音像開春時候烏鴉在換那窩裡的樹枝。大夥愉快地等待著,等著老旦一行二十多人的隊伍。這二十多人奔赴常德戰場,在鄉親們看來簡直是一次壯舉。不少村民在長沙、岳陽或是常德、湘潭,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幾年下來也沒有音訊,他們還想要這些後生們順路給親人帶個信的,黃老倌子點頭應了。

  這黃家沖裡雖然沒有少過流血和眼淚,可也從來沒有少過英雄。年過四旬的男人們心裡都藏著各自的豪邁故事,安逸的歲月磨掉了身上的傷疤和老繭,卻沒有磨掉他們的悍氣。沖裡至今還有不少老人,年年都帶著子嗣進山,徒手抓蛇,捕獵野獸,他們用這樣的方式時刻提醒自己鞭策後人,人心無畏則萬物不畏。眼見著長大成材的後生們要遠離鄉里,鄉親們雖有些不舍,卻很希望他們早日建功立業,續寫黃家沖的鄉土傳奇。

  夕陽下了,一層層雲彩被映得通紅,仿佛染色的新鮮棉絮,低低地掩在山巒之顛。山谷裡浸滿了霞光的溫暖與和融,黃家沖霧氣蒸騰,炊煙彌漫,村口兩邊的山坡上人聲鼎沸,星星點點的煙袋鍋子忽明忽暗,如螢火蟲一般星星點點。老人的咳嗽聲,娃子的哭喊聲,女人哄孩子的安慰聲,男人們肆無忌憚的放屁聲,以及被人群驚得回不了窩的鳥雀鳴聲,在山谷中交織成一片莫名的迴響。老旦突地想起了板子村土地廟裡拜神的情景和此時有些神似,一種神聖感油然而生。這客居多年的異鄉,竟也讓自己如此留戀了。黃家沖,此去何時歸來?

  老旦的七人和十四個年輕後生都騎上了精挑細選的騾馬,鼓鼓囊囊的行囊是女人們精心周到的心血安排。黃瑞剛和二伢子儼然像老兵了,騎在馬上仍然腰杆挺直。其他的年輕人不時瞅瞅二人,也煞有介事挺胸凹肚地學著模樣。老旦一行七人戎裝在身,鋼槍斜挎,磨得發毛褪色的武裝帶一紮,俱都讓村民們眼前一亮,朱銅頭的衣服被小甄妹子連夜改了尺寸,又寬又大,居然像半個將軍。梁文強悄悄告訴老旦,昨個後半夜銅頭和小甄一炮幹到天亮,他們家的牲口餓得嗷嗷直叫……

  馬隊排成兩列,老旦打頭,緩緩地走到村口。兩邊的鄉親們都默默地站了起來。黃老倌子帶著二十多個他以前的老兵列在村口,老兵們全副武裝各執火把,列在兩旁紋絲不動。黃老倌子居然破天荒地穿上了雪藏多年的團長中校軍服,那衣服筆挺地貼在身上,顯然也是經過村裡裁縫的妙手。他嶄新的軍帽像是剛剛從部隊領出來一樣泛著綠光,一雙犀利的虎目在閃閃發光,面龐上帶著不怒自威的神情。他身後一個長長的條案上美酒橫陳,大瓷海碗裡滿滿的酒幾乎要溢出來,旁邊還放著一大盆辣椒,黃橙橙的用豬油炸過。

  老旦等人下馬站到黃老倌子面前。老爺子神情恭肅,卻不說話,接過黃貴一碗一碗遞過來的酒,端到每人的面前,看大家一個個仰頭幹了,老爺子又和每人都對幹一碗,轉眼二十多碗酒下肚,大家的眉角都漬出汗來。眾壯士見狀心下感動,卻不知說什麼好。老爺子將沖裡的後生們個個摸拍幾把,朗聲說道:

  「在家靠我,出門你們要靠老哥和身邊的弟兄!離開這黃家沖,天大的事任你們去折騰。戰場上生死有命,回得來的,回不來的,都給我和你們的爹娘有個說法。我黃家沖的男人沒有孬種,只有威震八方、頂天立地的漢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下,就打個樣子出來,不准在鬼子面前栽了威風,也不能在部隊裡栽了面子。喝了這酒,再吃下這盆辣椒子,記住生養你們這幫崽子的黃家沖的鄉親們!」

  黃老倌子大手一揮,一個老兵端過來那一大盆辣椒。黃瑞剛眼裡噙著淚花,兩手各抓起一大把辣椒,放進嘴裡大嚼起來。其他後生也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等端到老旦七人眼前,一盆辣椒就不剩幾根了。老旦拿起盆底兩根辣椒,放進嘴裡慢慢地嚼著,感觸良多。這些年來,他已習慣了這裡的民風和習慣,一碗辣椒就可以就下半斤酒,吃飯可以沒酒,卻少不了辣椒,否則這飯就沒法子吃。黃家沖夾溝裡的辣椒細長而香辣,在方圓百里地都有名氣,這一走,不知何時再能吃到了?老旦心底不禁湧上一股留戀了,忙打兩個哈欠掩飾過去,看看其他人,也都眼眶通紅了。

  「上馬!」

  黃老倌子喊道。眾人都被烈酒和辣椒刺激得火燒一般的難受,卻都咬著牙翻身上馬,吸著涼氣看著山坡上的鄉親們,鄉親們開始向他們揮手告別了。

  「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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