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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見老旦這邊得手,劉海群猛地跳了起來,揮舞著一件國軍制服就往大樓裡面跑。樓上的人沒有開槍。老旦帶領大家迅速脫去鬼子衣服,把他們的機槍和彈藥收集起來。大薛和趙海濤跑過去把弄那兩門小鋼炮,梁文強、陳玉茗和幾個工兵則撲向了路邊的坦克。過了不一會兒,樓裡的弟兄們成群地下了樓向外跑去。旁邊陣地上的鬼子發現了這邊的情況,剛想過來看看怎麼回事,兩顆平射炮彈就飛了過來,把領頭的鬼子軍官炸成了肉醬。其他鬼子正忙著找掩護,一串黑不溜秋的手榴彈又扔過來,嚇得幾十個睡眼惺忪的鬼子滿大街亂跑。鬼子的坦克兵被炮聲從夢中驚醒,打開王八蓋子剛把頭伸出來,就被從天而降的一個槍托砸了個滿堂紅,懷裡又落下兩個冰涼沉重的物件,拔開血糊的眼皮一看,是兩顆冒著煙的皇軍手雷。

  兩聲悶響之後,坦克慢慢地冒出了煙,變成了沒有蛔蟲的空殼。陳玉茗還不過癮,操起上面的機槍開始掃射。大薛和海濤在旁邊嘻嘻哈哈地笑著,與另外兩個兵把小鋼炮打得興高采烈。他們準頭不佳卻威懾力十足,鬼子一時無法靠前。見跋山涉水過來的坦克頃刻之間完蛋得不明不白,鬼子們有點怕了。沖過來的一群步兵被國軍戰士們暫時壓在兩邊不敢亂動。老旦一邊安排著大家撤退,一邊扯開嗓子喊著:

  「誰看見307團的高團長了?一臉麻子的高團長,有誰認識他?有誰見過307團的高譽團長?」

  大部分戰士搖搖頭就跑了過去,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兵突然回應道:「是307團的高譽團長?一臉大麻子?」

  「對!對!你見過他,他在這裡麼?」劉海群激動地抓住他問道。

  「見是見過,前天還碰過面,可是……」

  「可是什麼?說話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可是昨天晚上他自殺了。」

  自殺了?這怎麼可能?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怎麼會自殺?老旦和劉海群怔在當地,對身邊叮噹亂崩的子彈視若無睹。

  「你瞎嚼什麼球哩?這不是扯淡麼!高團長怎麼會自殺哩?」老旦眼睛瞪得溜圓,恨不得一腳扁死這個臭兵。

  「大哥啊,都啥球時候了,我忽悠你幹雞毛啊?你不信問問我們營長去,營長……營長!」

  一個瘦高個子正在指揮戰士們撤退,聽到喊話,忙彎著腰跑了過來,剛站定就給老旦敬了個軍禮,一把攥住老旦的手說:

  「多謝老兄!弟兄們都頂不住了!多謝!我是27師129旅4營營長王立疆。」

  「王營長好,俺是原第2軍突擊連副連長老旦,見過307團的高譽團長麼?」

  王營長聞聽一愣,扭臉看了看旁邊的小個子兵,乾脆地說:「見過,高團長昨天晚上自殺了……現在屍體還在樓裡。」

  麻子團長真的自殺了?老旦腦袋裡嗡嗡作響,王營長後面的話他一句也聽不見,只見劉海群發瘋一樣要衝進大樓,幾個戰士也攔不住。老旦心裡一急,也拔開腿趕了過去,後面王營長仍然在喊著:「老兄回來,來不及了……他在二樓左邊!」

  鬼子增援部隊已經分批趕到,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樓被轟得搖搖欲墜,大樓外邊的激戰開始白熱化。在漆黑的走廊裡,老旦和劉海群借著窗外槍炮的火光,終於在一間屋子裡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團長。他靜靜地躺在那裡,戴著帽子,身上軍裝一絲不苟,一塊破爛不堪的軍旗蓋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臉麻子,那剛毅的兩道眉毛,那鐵棍都難撬開的嘴角,正是曾經給自己授勳的麻子團長高譽。

  「團長!」老旦從肺腑裡發出一聲長號,一頭撲在他的身上。

  「團長啊!你咋這樣哩?你咋就能這樣撂下哩?咱們刀山火海都過來啦……你咋這個時候自個走的哩?俺的好團長唉……啊……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塗的團長大哥啊……」

  老旦用頭死命地撞著麻子團長的胳膊,用手掐摸著他的胳膊和一臉的麻子,希望能再感受到他的心跳和體溫,可拂過之處都冰冷僵硬。團長胸前有個不起眼的槍眼,正對心臟,黑色的血跡仍然粘手,呢子軍服被槍口的火藥燒焦了一圈,這是手槍死死抵在胸口上開火的緣故。老旦痛苦得像是在三九天掉進了冰窟窿裡,他跪在地上,把火燙的額頭緊緊地貼在麻子團長的手上。團長為啥要這樣做?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還好好的,那時武漢戰況那麼令人喪氣,也沒看出他有半點慌亂和消沉啊。被圍在這幾棟房子裡的還有好幾百弟兄,他絕不會因為彈盡糧絕而絕望地丟下大家,他不是這樣的人!按照黃老倌子的話說,麻三比他還要剛硬,二十出頭的時候就不把吃槍子兒當回事兒了,是硬梆梆一個八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好漢,為啥就要走這條道兒哪?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織,老旦竟想隨團長而去了。劉海群也扶在團長的腦袋邊上仰天乾號,傷心得像個沒了爹娘的娃。老旦自打離開家,還從沒有這樣悲傷過。仿佛面前這個人毅然決然的一走,也將自己的希望和勇氣都一併帶走了,前方的路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面臨一道萬丈深淵。他突然醒悟了,躺在眼前的這個人,竟然是自己從軍以來的精神寄託。黃河邊上那重重的一拳、那兩記響亮的耳光,那把救過自己命的軍刀,不知給了自己多少力量和勇氣,才能活到今天。

  外邊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大樓開始坍塌,可老旦和劉海群卻無意離去。老旦從挎包裡拿出那半把軍刀,把它握到團長的手裡。他痛恨自己,為啥就沒能早來一天,這樣或許就能攔住他,搞清楚團長自殺的原因,察覺他的意圖,在最關鍵的時候以死相勸,他不就走不成了?你不是命令過醫生不准讓俺死麼?你要死俺跟著你死,你還能下這狠心?

  樓道裡突然傳來密集的腳步聲,劉海群咬牙切齒地跳起身來,掏出手榴彈就要拉。門口湧進了幾個不認識的國軍戰士,只看了看二人,就一個箭步上來下了劉海群的手榴彈。老旦正歪著頭呲牙咧嘴地要罵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上了一鎬頭似的,眼前立時一片漆黑。恍惚之中,他感覺到被人背下樓去,穿過槍林彈雨,眼裡盡是髒兮兮的綁腿影子,滿地的子彈殼被它們踢得劈里啪啦地響。巨大的爆炸聲在頭頂接連響起,老旦掙扎著抬眼望去,那棟漆黑的醫院大樓應聲緩緩坐塌下去,砸起的煙塵將周圍的一切都蓋得嚴嚴實實了。

  「團長——」

  老旦用盡全身力氣喊,卻喊不出聲來,眼前晃過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國軍弟兄的屍體,他們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泛著血紅黯淡的光……

  這是一個早晨,老旦獨自一人在田裡刨地,準備種下一壟子香甜的紅薯。白雲在頭頂上翻滾著掠向北方,清風掀起的黃土沫子偶爾落進嘴裡,嘗起來帶點淡淡的甜腥。刨到地頭的時候,他拉下褲子,愜意而享受地掏出那一根來,嘩嘩作響地繞著圈澆地,嘴裡還念念有詞:

  「肥水不流外人田!」

  放完水之後,他把手在褡褳上抹了抹,拿出女人給他準備的涼水和大燒餅,一屁股坐在地壟上啃了起來。他遠遠地望見自己那幾間小土房像窩頭一樣窠臼在村子一角,頂上和著泥的秸稈整齊地鋪在上面遮風擋雨。門口掛著的那串金黃的玉米棒子是二子給的,為這個,二子他老婆還指桑駡槐地折騰了個把禮拜,直到翠兒把同樣長短的一串辣子拎過去才笑逐顏開。房頂的煙囪裡冒出青青的煙,估計婆娘剛剛燒完一鍋滾水,把麥子杆續上,準備蒸晚上吃的窩頭了。老旦眯著眼笑著,哦?對了!門口那個鐵環不知被誰家的兔娃子摘去,賣給收破爛的老漢去換糖吃了,要記著到大集上去找鐵匠黑兄弟要個馬掌回來,而且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呃……呃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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