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無家 | 上頁 下頁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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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平安回家! 十年的征戰使他傷痕累累。頭上就不說了,這裡好了那裡又掛花;胳膊上全是各色疤痕;胸前十幾個疤密密麻麻;腰眼上三個大小不一的刀口相互交錯;腿上也是坑坑窪窪的找不到一塊平地方。每一處傷口都是一段恐怖和悲傷的回憶,給他搓澡的小兵曾經嚇得手腳發抖。有些時候,老旦真覺得自己快成神了,為啥就沒有一顆子彈不偏不倚地敲中自己的要害?為啥好些新兵第一次嘗試衝鋒,挨到的第一顆子彈就正中心臟或頭部,蹬幾下腿兒便咽了氣?為啥麻子團長百戰不死卻莫名其妙地自殺了?為啥早已厭戰的黃老倌子歸隱黃家沖十幾年還要出來打鬼子?為啥死神總是離自己那麼近卻又不忘記用各種方式來折磨自己的身體?每當他在夜晚撫摸自己的身體時,一種強烈的宿命感就油然而生。 坦克的轟鳴聲越來越近,共軍已經開火。他們在壕溝裡跑來跑去,高聲喊叫著。坦克的炮聲清脆悅耳,估計這些鐵傢伙都已經到了五百米的範圍之內,國軍大概都躲在坦克後面衝鋒吧?整個陣地除了槍炮聲,聽不到人的喊殺聲。共軍的炮兵看來也很有經驗,把炮彈都集中打在了一處。即便在洞裡,老旦也能清楚地聽到炮彈砸在坦克外殼上那清脆的碰撞聲,在震耳欲聾的連環爆炸聲中,共軍發出一陣歡呼,估計是有坦克被摧毀了。 伴隨著巨大的轟鳴,國軍的飛機趕來助戰了。大串炸彈落將下來,聽那動靜兒,戰壕裡正在激戰的共軍必定不及躲閃,估計登時被炸死一片了。洞口的箱子也險些被掀了開來。此光景讓老旦想起了鬼子飛機往頭上扔炸彈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飛機機槍子彈打進土裡發出噗噗聲,引得老旦一陣尿緊。國軍聽起來已沖到了陣前,機槍的掃射聲和手雷的爆炸聲,以及火焰噴射器的呼嘯聲此起彼伏。又一輪飛機的掃射過去,終於聽到了共軍的哭喊聲,那是人將死之前的哀號,大多是喊了幾聲就沒了動靜,再勇敢的兵,要死了不也這個球樣?老旦歎了口氣。有個共軍倒在了洞口,嘴裡喃喃念叨著: 「娘,救俺……娘……救俺,娘……」 隨著外邊人聲的漸滅,老旦壯著膽子扒開了洞口,推倒彈藥箱探出頭來。火光彌漫了整條戰壕,他赫然看到,共軍的屍體遍佈溝底,仿佛還在火光中微微蠕動。眼前趴著一個強壯的兵,後背血肉模糊,一個碗口大的洞正如噴泉一樣冒著血。他的身軀下面壓著一個瘦小的兵,穿過上面那個人的機槍子彈也沒有放過這個娃。娃子的肚子上腸肚外翻,紅黃相間,嘴上還在抽搐著喃喃自語,原來就是這娃子在一遍遍地用河南話喊著親娘。 戰壕裡已經沒有什麼活物了,還能動的都是行將死去的人。老旦慢慢爬出這個憋屈了一整天的洞,隨手拎過一隻衝鋒槍,看看周圍沒有動靜,慢慢地伸出腦袋望去。 幾輛坦克在大火裡燒得黑裡透紅,其中有三四輛沖到了陣地前面。頭戴黑綠色鋼盔的國軍戰士們正在檢查著壕溝外面的情況,用衝鋒槍掃著溝裡面還能動的人。這條300米不到的戰壕已經被國軍反攻回來。飛機已經去遠了,幾百個國軍正沖過這道壕溝往後撲去。陣地前燃起的沖天大火照在眼下這個小後生蒼白的臉上,他臉龐清秀,五官玲瓏,眉宇之間稚嫩未脫,他是如此年輕,臉蛋子上還有未褪去的潮紅,原本蔥皮一樣白淨的臉上滿是血污。他的兩隻手因為痛楚,正神經質地挖著身邊的土地。老旦費力地搬走壓在他身上的大個子,扶起孩子的頭,手忙腳亂地用手去堵他身上那幾個窟窿。這娃子必死無疑了!他只希望能延續一會兒這個可憐兮兮的生命,可這卻讓娃子低頭看到了自己霍霍亂跳的內臟,娃子立刻一陣抽搐,嘴裡吐出一串帶血的口沫。 「娃,你就是五根子?」老旦一邊為他擦去臉上的血,一邊問道。 熟悉的河南口音頓時讓五根子目光裡有了一些生氣,他艱難地點了點頭,並沒有注意到老旦是從距他不遠的洞裡爬出來的。老旦費力地搬過壓在孩子身上的那個大塊頭,翻過來看了看他的臉,那張方闊的臉原本應該佈滿紅潤的光澤,現在卻已經蒼白得如同冬天的河床了。 「班長他想掩護俺……大哥,你……你是國民黨?」孩子費力地說。 「嗯,俺是!」 「別跟著他們打了,大哥,別跟著國民黨了……你們好多兄弟都過來了……咳……咳……」 「娃子你別說了,留著命回去照顧你娘!」老旦鼻子陡然一酸。 「大哥,你救救俺,俺不行了,你救救俺……」 掙扎在死亡邊緣的五根子熱淚滾滾,痛不欲生,哽咽不能成言。老旦握住這個老鄉娃子的手,心情沉重得像壓了碾盤一般。肝部湧出的鮮血將他的肚子浸在了血泊裡,這樣的開放性臟器損傷是沒希望救活的。老旦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只得緊緊地抱住這個才17歲的孩子,就像抱著死在常德的那個黃家沖的小兵娃子黃瑞梁一般。他們都一樣年輕,都有一樣望眼欲穿的爹娘盼著回家,但就都這樣死去了! 「娃,你家還有啥人?」 「還……還有個妹子,老爹老娘……」 「有啥話讓俺帶不?」 「俺家在信陽彭家灣……長台村……告訴俺娘,說我好好的,別惦記俺……」孩子的眼神開始發散,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一隻手緊緊抓著身邊這個老鄉。 「走的時候,有人給俺娘說親……喬莊的妹子……女子好看唉……」 臨終的這段美好回憶仿佛讓他忘記了痛苦,臉上留下了一絲微笑。五根子就這樣睜著眼、帶著無比的留戀死在這個國軍老鄉的懷裡。老旦輕輕合上他的雙眼,慢慢將他放在地上,擺正他的身體,把槍放在他的臂彎。那已經是一張灰白的臉了,一小時前,首長剛給了他一個「不准犧牲」的承諾,而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像他的步槍一樣冰涼了。一陣風吹過,老旦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好久沒流過眼淚了,他趕忙用肮髒的袖子擦了擦,又緊張地四處看看,確認不會有人察覺,這才整理了一下衣服,慢慢地爬出了戰壕。戰壕的兩邊一樣霧氣重重,東邊是共軍,西邊是國軍,該往哪邊去呢?兩邊註定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到底哪一種選擇能讓自己回家呢?他猶豫而茫然了。 「有根兒快十三了,出門時翠兒要真懷上了,則小的也已9歲,都能幫他娘幹活了。家裡的土房也該修補修補了。那頭叫驢不知道死了沒,有沒有配幾條崽子?院裡的梨樹今兒個秋天有收成不?共軍要是解放了村裡,家裡會不會因為自己在幫國軍打仗而撈不到啥好處,讓他們受牽連?他們會不會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老旦心裡掠過無數個疑問,再一回頭,國軍士兵們已經找到了他。 「老哥,敢情你一直在這兒啊?兄弟們都以為你光榮了,小柱子還哭了一鼻子呢!」 老旦跳上戰壕,也不應答,只坐在壕邊嘖嘖地抽起煙來。 回到連裡,仿佛沒有人覺察到自己有什麼異樣,仿佛他只是去撒了泡尿一樣。手下一個老兵眯縫著眼睛遞給他一枝煙,幫他點上了,就蔫蔫地轉身離去了。老旦到營部報告戰況和連隊損失,長官們都垂頭喪氣,也沒有聽完他的彙報,就擺擺手去了。 「還是回這邊來了,以後該咋辦呢?」老旦肚子裡裝著這個令他極度困惑的問題,在疲憊中沉沉地睡去…… 離家的頭一個晚上,女人使出了渾身解數,翻滾騰挪,上下扭絞,把個老旦折騰得空空如也,筋疲力盡。女人在他身上留下了無數個牙印和紅紫,以及滿身的汗水。流淌出來的各種液體將他們緊緊地粘乎在一起,發著奇怪的味道。女人摟著他的頭,豐滿的腿纏繞著他的腰,白胖胖的手撫摩著他火熱的身體,輕聲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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