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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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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有命令:不許躲炮彈,必須往前跑,趕時間堵住被鬼子打開的缺口。死人的裝備馬上被同伴拿走,傷兵就被拉到路邊等著後面的擔架隊。行軍路上慘叫聲不斷,時而還有鬼子的飛機來偵察,飛得很低,聲音很大,把很多新兵娃子嚇得趴在了地上。老兵們滿地踢著這些膽小鬼,說那只是偵察機,不會下蛋的。老旦看到路旁死屍橫陳,男的女的有不少光著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殘體缺,甚至燒得只剩一點皮肉,仔細辨認才看得出是個人。據老鄉說,這些都是周圍村裡的,沒來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飛機炸的,有的是搶東西被打死的。後方資源緊張,所以有命令把死人的衣服都扒下來。老旦一個鄉巴佬哪裡見過這個,只見過炕上自己女人白花花的身子,轉念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人也可能變成這樣子,後背就一陣發涼,既恐懼又噁心,一路上吐得一塌糊塗,一直吐到黃澄澄的膽汁都沒了,腿腳也都軟了。老兵們沖他哈哈大笑著,說這夯貨真他媽的沒用,沒到戰場就得被嚇球死了。 老旦很是奇怪,這些南腔北調的老兵根本不把死當回事,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幾個兵歡呼著從著火的房子裡掏出兩隻被炸得半熟的雞,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紅呲啦的還要拴在腰上。大嗓門的上尉是山東人,袒胸露懷滿頭大汗,騎著馬拿著鞭子和手槍,像趕羊一樣趕著連隊。他的馬屁股上還掛著一個巨大的杠子頭,這真讓老旦大開眼界——河南這地界兒可沒有這麼大的餅,烙出這麼大一張厚餅,估計找遍板子村也沒這麼大的鍋。 上尉聲嘶力竭地喊著:「禁恁媽的!還不趕緊快點兒,趕不到那個地場咱全得吃槍子兒,把恁操×的勁頭都給我拿出來!這個時候不發死狠就是死路一條!俺山東老家已經被鬼子占了,有口氣兒的都在這個地場,恁要是不跟上勁兒,禁恁媽的,就跟俺一個下場,殺了鬼子吃他們的肉!後面就是恁家,把恁炕頭上的勁頭兒都拿出來,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閨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媽的,就往前殺!」 忽然,一顆炮彈悠著哨音落在他的不遠處,轟的一聲巨響,正在叫嚷的上尉像是挨了一記重擊,從馬上一個跟頭就翻了下來,摔得七葷八素的。那馬也翻了,圓滾的肚子被炸開一個大口子,下水嘩啦啦流了一地,這畜生疼得發出瘮人的嘶鳴,掙扎著想起來。上尉打了幾個滾兒,居然沒事樣兒地站了起來,還罵罵咧咧地找那杠子頭,可他只找到了幾塊碎餅。上尉看樣子是氣急了,看到馬還沒死,抽出大刀照著馬脖子就是一下,他一拎馬頭回頭大喊: 「弟兄們!口幹的過來喝兩口!這馬血,禁恁媽的真提勁兒!」 日本人的炮火好像長了眼睛,淨往人多的地方砸。老旦一聽到拉著長聲的炮彈飛過來,就緊張得貓腰抓老鄉的胳膊,老鄉不耐煩地推開他: 「你個後生抓甚哩?日本人炮彈專找沒膽兒的男人打!反正是個死,你怕個啥?跟著快點跑就成了。狗日的!咱們的炮兵真是啥球用也沒有,根本不壓制他們,這麼些人跑到了也死掉一半了。」 在這條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習慣身邊的人被炸上天,也習慣了天上鬼子的飛機掠來掠去。在炮火的間隙裡,他還從一個隻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煙,堆著笑臉孝敬給了老鄉。原本就污濁的天色被炮火掀起的迷塵遮得昏天黑地,日頭看不見了,卻也十分悶熱。大家火熱的褲襠裡像堆著柴火燒,鋼盔裡汗水和塵土和了泥,再從兩頰流進脖子裡,把已經濕透的軍服粘乎乎地沾在了身上。嘴裡土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味道像是吃了牙磣的生肉,直欲令人嘔吐。前後三個連隊已經死掉了四十多人,不管輕傷還是重傷,能動的都不敢在路上停,誰知道哪裡又落下來一顆不長眼的炮彈?傳說中的擔架隊連個鬼影都看不見,身後的道路兩邊,稀稀啦啦的重傷員在那裡哭爹喊娘四處亂爬。在隊伍快要跑死的時候,大嗓門上尉的聲音傳來: 「到啦,給俺原地趴下,找掩護,等待命令!」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堅持不住,撲通一聲栽倒在地,眼皮上翻,像狗一樣地喘著氣。老鄉回過頭來,照著他的腚狠狠踢了一腳: 「起來!不想活了?跟俺趕緊找坑!」 老旦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跟著老鄉向一個彈坑跑去。大地在微微震顫著,他從坑裡抬眼向前望去,沖天的炮火就在前方二裡多地,綿延看不到頭的地平線上,炮彈此起彼伏地炸響,這讓他想起過年時大戶人家掛在門口劈劈啪啪的炮仗。濃煙低低地趴在地面上,沒有風,炸起來的煙塵就像鍋蓋一樣扣在前方陣地上,隱約可見子彈密密麻麻的彈道在黑幕裡穿梭,煙霧中爆起的火光就像村口黑夜裡的閃電,整個大地都像是被震塌了。老旦渾身哆嗦著趴在彈坑裡,看著眼前恐怖的閻羅殿一般的情景,緊張得把槍身攥得吱吱直響。彈坑裡發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兒和一股死人味道。坑裡有兩個死人,都缺胳膊少腿兒,還被炸彈熏得灰頭土臉,奇怪的是另外一個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樣,褲子也被扒掉了。老鄉正在他身上翻東西,翻出了一個像漏斗一樣的酒瓶子,老鄉打開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出來,罵道: 「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這種東西哩?你喝不喝?」 老旦慌忙搖了搖頭,老人說吃喝死人的東西肚子裡要長蟲子的。 老鄉把酒壺扔到了一邊,繼續在那人身上掏著東西。老旦這才知道這是個日本兵。聽同村的老秀才袁白先生說,那東洋兵都是小個子單眼皮,肚臍眼都長成了活口,著急了能喘氣兒。這還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們的命根子,前面是分著叉的。老旦戰戰兢兢地扳過死人的身子看,一看嚇了一大跳。這日本兵一隻眼被子彈打了一個洞,深不見底;另外一隻瞪得像魚眼睛,眼眶都裂了,裂出了無數層眼皮;嘴也大張著,一根青黑的舌頭四邊不靠直直地伸將出來。老旦第一次見到這麼猙獰的面孔,身上登時浮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日本兵肚子上三個窟窿都有騾子眼那麼大,看上去剛死不久,血還在慢慢往外流,其中一個就在肚臍眼的位置,這讓他無從判斷日本兵的肚臍眼是否可以喘氣兒。讓他大開眼界的是,日本兵赤裸的下面,那東西居然是白的,這與老旦的常識大相徑庭。平素上茅廁也會留意別人的東西,基本上都和自己的一樣,黝黑中帶點粗糙,莫非日本人的都是這樣的?再仔細一看,其末梢也並沒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著叉,心裡不禁嘿嘿一笑,心想看俺回去咋埋汰你這老秀才。 「日他娘的!他殺了三個咱們的人!」老鄉狠狠地說,「他這兒有三個士兵的臂章,有的鬼子喜歡弄這個存著。」 三隻血糊糊的臂章卷成一捆,在老鄉的大手裡攥著,似乎還可以攥出血來。老鄉取下鬼子的步槍,試了試塞給老旦說:「用這個,鬼子的槍好使,子彈在死鬼子身上多掏點,有幾十發管夠用了。」 大嗓門上尉跑回來了,大聲嚷嚷著:「集合,快點給老子集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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