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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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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進車場時幾乎與一輛正駛出的裝甲車撞上,許三多從門與車的間隙中躥了過去,在一片「不要命了」的呵斥聲中消失。 史今正在車場擦車,動作與往常大不一樣,平時的維護保養極重效率,現在卻緩慢而輕柔,那樣的速度完全沒有實用價值。 整個連隊列隊在看著他,說看著不合適,更像行一個漫長的注目禮。 高城戳著,情緒很不高,沒心情說話。又是一個儀式,像進入七連有個儀式一樣,離開七連也有他的儀式。 高城:「今天,鋼七連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個兵將會離開我們,光榮地復員。四千八百一十一是他記在心裡的一個數字,記在我們心裡的是一個名字,史今,一排三班班長……」他有點說不下去,噎住,索性走到隊伍一側,給自己點上支煙,全連列隊時抽煙已經完全不合他平時給自己訂的規矩。洪興國看住了他,眼神裡充滿責備。 高城只狠狠抽煙,看著孤零零一個人擦車的史今,一群人看著一個人生挺,對雙方都像是刑罰。高城很討厭今天的儀式,即使這個儀式是他自己定的。 高城扔了剛點上的煙,繼續面對自己訂下的規則:「我無權評價三班長什麼,他一向做得比我要好,而且我相信他的人生剛剛開始……在復員後……」 他又停了,看洪興國,表情像很想抽自己一個耳光。洪興國鼓勵地笑笑,笑得很難看。 「像每一次一樣,由熟悉三班長的人對他做出評價吧。由七連的人對七連的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位成員做出評價。」他如此地收場,語氣上有些虎頭蛇尾,然後草草站回洪興國身邊。 七連沉默著,高城的心慌意亂一樣傳染了他們,他們當然知道一向口若懸河的連長為什麼慌亂。 史今仍然擦著車,已經擦到車的背面,擦出了眾人的視線。似乎整個連對他不存在,似乎那輛戰車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沉默!很久的沉默。 「好!」是伍六一的聲音,這個「好」他不是說出來,甚至不是喊出來,像是從心裡什麼地方血淋淋地摳出來,再帶著痛號出來,號得車場上聲音迴響,號得每個人都心裡一緊,好像能聽見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好!」是全連的一起的聲音,這個「好」不是評價,是一種共有的心情,只是借用了那個字音。 「不好!」這回是一個人,帶著哭腔的聲音從全連人身後穿透進來。許三多站在隊列之後,軍人總是習慣繃直了全身每個關節,而他現在塌掉了每個關節,第一眼看見他的人便知道這個人已經全垮掉了。 「不好,一點也不好!」他往前走了兩步,蹲下,哭泣。 洪興國沒說話。高城一直緊咬的牙關忽然鬆開,用手狠搓了兩下。史今從車後站了起來,被車體擋住了臉,他僵立了一會兒,然後從車後走出來,直愣愣地看著許三多,如果他剛才和大家一樣在堅挺,那麼現在許三多已經點燃了這根導火索,他瀕臨崩潰。 沉默地站立著,沉默地回到宿舍,三班的宿舍卻瞬間亂成了一鍋粥。比許三多做了三三三個大回環時有過之而無不及,搞事的傢伙仍是許三多,他正死死壓著身下的史今的迷彩包,甘小甯、白鐵軍幾個三班的幾乎是壓在他身上搶奪。 大家七嘴八舌地勸著他,許三多低著頭攢著勁,給的是從牙縫裡蹦的兩字:「滾蛋!」 高城陰著臉在看,洪興國苦著臉在看,史今扭了頭對著牆根看,伍六一大馬金刀地坐著,對著窗外看。 「再上幾個。」高城冰寒徹骨,被他看到的兵不得不上,再上幾個,已經拖得許三多在屋裡轉了小半個圈,許三多見勢不妙,把背帶在手上狠纏了幾圈,看來要拿回包得把他手剁了。 「我的兵今天這麼廢物?」幾個三心二意的兵被高城說得寒了一下,手上加勁,許三多被架了起來,繞在手上的背包帶一點點解開。 「滾蛋!」許三多終於動了手,第一次為了私人目的動手,成功之際,一頭伴之一腳,白鐵軍摔過半間屋子,嚷嚷著從地上爬起來:「伍班副,你上啊!」伍六一看著窗外的天空,如在另一個世界。甘小甯給了白鐵軍一腳,白鐵軍意識到問題之所在,紅著眼圈又照許三多撲。三班開上了全武行,許三多掙脫了人群,搶住了屋角,發揮著他一向強項的近身格鬥。三班的兵擦著汗擦著眼淚,心猿意馬地光打雷不下雨,那架勢看來是一下午也搶不進去。 高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通知保衛科!我無法用軍紀要求他了。他現在不是兵。」 洪興國嚇了一跳:「影響不好吧。他一向是個好兵,他……」 高城有了些許的落寞:「七連的心就要散了……」 洪興國猶豫一下,走向門口,他知道那是實情。他被史今的一隻手攔住了。 史今過去,看著許三多,後者漲紅著臉,除了憤怒和一個誓死捍衛的莫名之物什麼也意識不到,只是擺個攻守兼備的架子,如頭護窩的豪豬。兩個人對視,許三多喘著大氣,眼睛被揉得又紅又腫,史今看起來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冷淡,這也許歸功於他的自然幹練:「還給我。三多……看看你成了什麼樣子。」 許三多真的已經不是一個兵了,他沖著史今——自己的班長喊道:「滾蛋!」 「是啊,你班長本來就是要滾蛋。」 許三多被他一句話就搞得眼淚又要出來,大敵當前隨便擦了把就呆呆地看著,甘小寧瞧出了空子,想趁機動手,被一眼瞪了回去。 史今苦笑:「你是都學會了。好吧,你要死守個什麼誰也拿不下來,這我信,哪怕拿反坦克炮轟你,你也能守住……守住那個破包。看著你現在的樣子,總想起你在下榕樹的樣子。」 許三多有些狐疑,此時不太像個敘舊的時候,但史今總是讓他覺得放鬆。 「我都記得。像只被罵暈的小狗,總找不著昨天埋的骨頭,還總在找。」史今憂傷地笑笑,許三多滿足地笑笑,恨不得搖搖並不存在的尾巴。 「未經許可,把你練成今天這樣……也不知能不能讓你更幸福。」 「是好事。」放鬆的許三多竟然忘了大敵當前。 「希望是好事。……三多?從下榕樹到今天這樣,因為必須得這樣。現在要走,因為必須得走。三多,穿這身軍裝的人,選擇了這種生活,既然到了要走的時候,爬都能爬回家鄉。你說,一個破包擋得住嗎?」 許三多怔著,剛燃起的希望一點點滅掉,而且比原來在一個更低點,被打擊得失去了所有的鬥志。史今硬著心腸瞪進他的眼睛裡,看著他眼裡出現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哀傷。 「騙我!總拿我當笨蛋!騙我好好活,騙我有意義!有什麼意義?我又做錯了!把你都擠走了,就這個意義……我不想做尖子,做尖子好累……人都走光了,誇你的人越來越多,想跟你說話的人越來越少……我想做傻子……大家都跟傻子說話……傻子不怕人走……他不傷心……」前半截許三多在站著嚷嚷,後半截許三多坐倒了嘟囔,幾個兵輕手輕腳地從他手上拿開了包,那沒有必要,許三多無知無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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