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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許三多看到的那個人正是史今。他最後看了一眼駛遠的越野車,橫穿過馬路。他仍沒穿雨衣,雨雖然不大也快把他澆透了。他去車場,也許是這條路太長太直的原因,背影看上去有些佝僂。路過車場的時候,伍六一和幾個兵正冒著雨給露天下的戰車蓋上篷布,史今本是從旁邊路過,機械地上去幫手。

  伍六一覺出他不對:「怎麼不穿雨衣?」

  史今搖了搖頭,走開。他現在已經無法掩飾了,沮喪和絕望襲了上來,在風雨中走得都有些飄搖。

  伍六一立刻明白他們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拿著自己的雨衣追了上來:「命令下來了?」

  史今喃喃道:「快了……快了。」

  伍六一用雨衣裹上史今,緊緊地把他抱住。

  高城在寢室裡大口地燒著煙,看著窗戶上縱橫的雨水,他甚至不願意直對著說話的洪興國。洪興國歎道:「夜間從來是三班長的強項,慣例是他去。這回臨陣換人只說明一個問題,命令已經到了,就在團部。」

  高城嗯了一聲,意思是知道。

  洪興國輕聲地說:「他是老兵……肯定他也知道。」

  高城:「嗯。」

  「得做準備。」

  「怎麼準備?怎麼準備?!」

  洪興國面對高城的逼問,有點無奈:「情緒,他的情緒。他辛苦了這麼多年,得讓人笑著走……」

  「怎麼笑?你給我笑一個!笑啊!」

  「老七!」洪興國起身把虛掩的房門關緊了。

  高城的氣來得快泄得也快,因為很清楚眼前的人不是發作對象:「不公平。我可以拿全連的任何人換他留下,比如那個最出頭露臉的許三多……」

  洪興國:「我會留許三多,任何團部的軍官也都會選擇許三多。」

  高城瞪著他:「你擺出那副他媽的……」

  洪興國沒等他說完:「得了得了。我只是說,像個連長那樣想問題,好嗎?」

  於是高城改成了瞪著窗戶外邊。窗外的雨還在不停地下。

  夜雨澆淋著遠處微閃的燈光,槍聲間隙而有節奏地在響,觀看的人都是內行,解說詞也簡短之極。許三多在射擊,對他來說,簡單得像是呼吸,只是偶爾停下換個彈匣或者更換一種武器。

  微光射擊。

  燈全滅了,許三多戴上一副微光鏡,綠色視野中的靶子甚至很難找出來,許三多射擊,換彈,射擊,換武器,射擊,頻率和白晝射擊幾乎是一碼事。他的射擊位置上有了越來越多的觀望者,那都是軍階遠高過他的軍官。

  軍官:「談談經驗,許三多。」

  「就是瞄準,射擊。」他很清楚沒人會對這樣的回答滿意,又補充說,「我班長打得比我好,我們連有個狙擊手也比我打得好……原來是我們連的。」

  王慶瑞在人群裡插話,他一直是觀望者之一:「這個兵謙虛。低著頭吃草的牛,吃得最多。他思考也像牛反芻。說真的,他是我見過不多幾個會思考的兵。」軍官們輕笑。許三多面無表情地站著,像任何士兵會做的那樣。

  我很想說不對,士兵很會思考,服從命令的同時都在思考。可我是個士兵,士兵不該當眾說出自己的思考。

  軍官們走向下一個射手。一名軍官拍拍許三多的肩,是接他來的那名師參謀:「許三多,能教別人嗎?」

  許三多:「能。」

  參謀:「留下教吧。一個月。」

  許三多:「服從命令。」

  服從命令之後是深深的失落,那種失落看得仍未走開的王慶瑞歎了口氣。一個月很快的……他忽然毫無來由地有點情緒,走的時候又沒來由地歎了口氣。

  師部,團長王慶瑞正在參加一個由更多高層舉行的會議,師長正在談著一個沉重的議題:「我們一直在改,一直在觸及筋骨。從摩托化到半機械,從半機械到機械,現在是從機械到信息,短短兩個年代,在座的大部分都經歷過這個進程,坦白講不輕鬆,最不輕鬆的是人走人留,送走了很多光榮的老部隊,本以為他們會一直跟我們一起。」

  師長說得斬釘截鐵,他說的是實在話,實在到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勾起一段或這或那相關的回憶。

  師長:「王團長!我們希望把三五三作為試點單位。」

  王慶瑞:「責無……旁貸。」他稍為停頓了一下,誰都知道那一下停頓代表什麼。

  師長:「有什麼困難?」

  王慶瑞:「最大的困難您已經說過——人。」

  一個師長和一個團長對視著,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種心情。

  師長:「能克服嗎?」

  王慶瑞:「能克服。」

  師部會已經開了很久,很多的空茶杯又續上了水,很多的煙蒂被摁滅在煙缸,滿了的煙缸又換上空的煙缸,這樣的會議實在是個痛苦的進程。

  師長:「照顧好他們。」

  王慶瑞:「只怕他們不要求照顧。」他看著會議桌,眼神像看著具體的某個人。

  師長需要三五三團儘快拿出重編部隊的初步方案。王慶瑞歎氣:「不是一個人,不是一群人。是整支部隊,需要時間。」

  師長:「我希望我的軍官有這樣的概念,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王慶瑞閉上眼睛想了想,這小小一瞬,一絲痛苦之色從眉間掠過:「一個月。」

  「一個月,要具體到人。」

  「當然要具體……」王慶瑞停頓了至少五秒鐘,像是怕驚擾到往下要說出的兩個字——「到人。」

  就在師部召開這次回憶的同時,史今走上了他當兵生涯的最後一段路。高城最後一次問他還有什麼要求?

  史今像在做夢:「要求?」

  「說具體的,工作落實,戶口……不穿軍裝了,要考慮現實。」

  「可不是。」

  「說呀。」

  「有要求。」史今想了很久。

  高城:「說。」

  史今:「總是說我們在保衛首都,可我……從來沒見過天安門。」

  高城臉上的肌肉難看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笑。過了一會兒,才靜靜地出了門,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高城僵直地坐在吉普車駕駛座上,他等著史今上車。

  史今上車時,整個宿舍空地外的活動都停滯了,那是完全公開的秘密。

  高城開著車。這輛漆著迷彩,裹著偽裝網的吉普車擠在城市的車流裡像個異類,並且它已經迷路,還壓過了停車帶。高城正在路口跟交警交涉,頻繁地說,間雜著敬禮。史今在車裡看著城市的華燈初上,他有孩童一樣興奮的目光。高城終於搞定,火氣沖天地回來:「我在這裡長大的,可我永遠搞不懂這裡的交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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