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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老馬帶上了房門,作為一個並不剛強的人,他在帶上的門外無力地坐倒:「真不怪你們。我都不知道怎麼在這裡待下來的。」他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有些哽咽。

  哨位是丘陵中截的一個半制高點,許三多戳在那裡,他的視野裡有一個人在散步,步子邁得僵硬而整齊劃一,走在那條分野明顯的路上,如踩著無形的一根直線。

  那是老馬,一個今天晚上註定睡不著的人,他這已經不知道在走第幾趟。

  許三多不關心,因為那不是他的警戒對象。理論上說,哨兵就是警戒多半一輩子不會出現的敵人,許三多是不大分得清理論和實踐的人。

  老馬已經把那條路筆直地又過了一遍,他已經不大清楚這是走第幾遍了。

  步伐是兩步一米,他在步測這條路的長度

  「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六,二百二十六……他媽的什麼來著?」老馬氣惱地給自己一下,「你毀了,連專心都不會了!」

  但這一下把正確的數字給打了出來:「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二百一十七。」

  數字精確了,就如在無依無靠中找到了一個保證,就可以驅除方才的無力和茫然。

  「二百一十九,」他用這種機械的步子走開,他幾乎愛上了這個工作。

  老馬走來,剛好走到自己坐地抱頭的地方,也就是路的起點,或者說路的終端。

  他喃喃著那個數字:「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

  念誦三遍以保證再不會搞砸後,他就回頭瞄一眼哨位上的那個小小人影:「七百四十四,兩步一米,除二,得三百,三百五,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二米。」

  他撿了塊石頭,在門前的壁上把這個數字刻上,這是他一夜折騰的結果。

  三百七十二米。你這個傻瓜。

  不茫然了,茫然已經被忘卻了,老馬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個數字。

  尖厲的哨聲在這個早上忽然響起,但床上酣睡的大多數人早沒了這個意識,純當他秋風過耳,站了半夜崗的許三多卻一骨碌下床,穿衣打背包。

  許三多喊著:「緊急集合!緊急集合!」

  李夢閉著眼:「別鬧。」

  然後老馬的聲音在外邊喊得發了炸:「緊急集合!全副武裝,緊急集合!」

  李夢一下子跳了起來,他根本是裸睡的,光著身子跑到窗口眺望:「怎麼啦班座,打起來了?」

  老馬在窗外立刻開吼,吼得就不像老馬:「緊急集合!不是叫你看日出!」

  李夢嚇回了頭,滿世界找著褲子:「他怎麼啦?燒起來了?」

  薛林無暇他顧,他正和老魏搶著一條不知道屬￿誰的褲子。「還說什麼?昨晚差點被抓個現行!」

  老魏嚇一跳:「是事發了嗎?」

  他這下嚇松了勁,褲子立刻落到薛林手上,薛林邊穿著褲子邊蹦著追在李夢身後。

  屋裡已經就老魏一個了,他只好繼續搜尋一條肯定存在但就是找不著的褲子。

  老魏終於沖出來時,外邊的小隊已經站好。老馬早早就換上了迷彩,綁紮周正,居然很像個軍人。「老魏,為什麼軍便混穿?」

  老魏悻悻看著薛林的褲子,恨不得用眼神給他扒下來:「我的作訓褲讓薛林搶了。」

  薛林:「報告,有一條褲子洗了沒幹,可不知道是我的還是老魏的,也許是李夢的。」

  李夢很聰明地做出一副與我無關的樣子:「班長,咋這麼隆重?打起來了?」

  老馬沒理他茬,而按以往經驗只要一接茬准會成軍不軍民不民的打諢。

  「立正。——五班全體,十一點鐘方向,全速衝擊!進發!——沖啊!」

  老馬已經沖了出去,這是那種不要隊形的全速衝刺,許三多緊跟,李夢三個本以為還能屁兩句,結果遠遠落在後面。

  這時根本連月光還未退去,五個人的聲音在草原上遠遠散開。

  五個人的隊形倒拉了有半公里長。

  老馬終於滿頭大汗地在山頂上停下了步子,拼命讓自己的呼吸平和下來。

  許三多幾乎是立刻跟著他趕到。李夢幾個跌跌撞撞趕了過來,立刻在草地上連滾帶爬地癱了一地。

  遠處的天際終於透出些旭光,老馬看看表,看看天,又看看他的這班孬兵,「集合!」

  這根本是不成形的一支隊伍,老魏扶著腰,薛林往李夢身上靠,李夢跑散了背包,牽腸掛肚地拖著幾根背帶,隨手把薛林推得靠在許三多身上。

  「你們互相看一看。」老馬說,「不用笑,你們都是彼此的鏡子。上天下地,中間就我們幾個人,看見我就好像看見你自己。許三多,你往旁邊站站,你是個例外。」

  不是在開玩笑,那幾個精乖傢伙立刻明白了這點,下意識中還互相站得靠攏點,如企鵝要抵禦即將來臨的風暴。

  「剛才有人問我是不是要打起來了?嗯,我現在回答,打起來了,請幾位立刻解甲歸田保住小命,以後以老百姓的身份來給我收屍。歡迎在我的墳前臭屁幾句,因為這好像就是你們穿了這身軍裝能盡的義務。」

  對還穿著軍裝的人來說,這話實在太狠了點,李夢和薛林眼裡已經有些慍怒。

  他們沒敢發作,因為老馬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憤怒。

  老馬接著說:「我只想知道,當兵的不幹兵事,你們來這裡窮混什麼?做一天人,盡一天人事,好嗎?」

  他揮了揮手,倒也盡力想讓自己冷靜,然後看看仍懸掛的月牙,噓了口長氣:「今天拉到這裡來,有事。昨天我接過團裡一個電話,今兒五點半,防空團導彈打靶機,通知咱們別聽到爆炸聲誤當了敵情。我就想讓你們幾個看看,看看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同行。我平時怕傷你們面子,今天不顧了,我想我以後連我自己的面子都不會顧了。」

  他看那幾個,那幾個有憤怒、有詫異、有委屈,但也有些老馬一直不敢奢望的東西,也許叫理解吧。

  於是老馬的語氣也鬆弛了一些:「別怨我,我看你們著急,就像看我自己著急。我不想你們幾年兵下來,口才見了長,牢騷飛了天,異想天開是一絕,憤世嫉俗是特點……說到這裡,他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他媽的我自己都嘴皮見長,跟你們待的。今天要好好觀摩學習,導彈打靶機是很牛氣的事情!是先進科技!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做的事情!人家為什麼……」

  老馬話還沒說完,遠遠的一個黑影飛過,遠遠的一道白煙掠起,而後是輕微的爆炸聲。

  老馬回頭張望了一眼:「瞧見沒?首發命中!準確不夠形容,叫精確!精確這兩個字在你們的人生裡想過嗎?我真希望有,可是一鍋粥。我就噁心你們一下,就像閉著眼睛往牆上摔鼻涕,邊念念有詞,去他的吧,就這樣了……」

  他說得專心加投入,可所有人都眼睜睜瞧著那道黑影仍在老馬腦後飛。

  許三多:「報告班長,還在飛呢。」

  老馬就有點噎,回頭一看確實還在飛,好在又有一道白煙掠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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