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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黃公略並不生氣,他反而寬容地笑道:「嘿嘿,說我怕死,也真有那麼一點。說我不怕死,我還勇敢得很。要看死在什麼地方。去年十一月,廣州暴動,街上死屍成堆,血流成河,死了多少工人和戰士啊!當然,血不會白流。不過,如今全國總的革命形勢是處在低潮,或者說是兩個高潮之間的低潮,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這一席話,使彭德懷和同志們不得不心服,但彭德懷口裡還不服氣:「周濤被抓了。我們能看著他被砍頭?你心裡好過嗎?你反正沒見過這好伢子,不心疼!」

  「至於周濤,我們得從另外的渠道去營救。都是革命的同志和兄弟,怎麼不心疼呢?可是,我們不能為了救一個周濤而打亂全盤計劃。你要派李光去劫獄,殺安百一,等於是兵變。到那時西邊安鄉的八軍,東邊駐守岳陽的張輝瓚,還有長沙的何鍵一起來圍堵。我們在洞庭湖裡只好象當年楊么一樣被殲滅掉。不可重蹈覆轍啊。」

  黃公略講完,大夥互相瞧著,沉默了半晌。彭德懷兩手在又硬又短的頭髮上抓搔著,隨後把桌上的手槍重又撿起插在屁股後頭。

  李光問:「公略,你說咋辦吧!總不能見死不救啊!」

  「咱們一起多想想辦法吧!」黃公略開個頭,讓大夥議議。

  有的說,跟安百一談判;有的說,收買牢頭車子,把周濤放出來;特委交通員小王說,從鄉里抓一個土豪劣紳,跟他交換人質……

  黃公略想了想說:「是不是石穿打上門去,利用團長的威望,跟安百一講穿。告訴他如果他殺了周濤,這一世他就別想過安頓日子;另外,再由周濤的父兄出面,在「波波園」請商會會長、地方士紳們一桌酒席,由商會會長把安百一也請去,酒一灌,也可能會鬆動鬆動的。」

  「好!」彭德懷充滿敬意地把大拇指伸到黃公略面前,誇讚地說:「到底在黃埔喝過墨水,腦瓜子裡點子多一些。」

  黃公略心情沉重,然而謙遜地說:「不是喝的墨水,是革命黨人流的鮮血,教育了我。」

  會後,大家分頭行動。特委的小王負責安排「波波園」的酒席;彭德懷第二天晚飯前就打上門,找安百一交涉。

  南縣城關是個範圍不大的城池。第一團團部離縣衙門也只半裡多路。彭德懷裝得十分清閒的樣子在大街小巷漫步;但是,細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內心好似油煎火燎。他緊咬著牙巴骨,只要有個細伢子從身邊走過,他眼前便幻現出周濤那又矮又瘦小的可愛形象來。突然,眼前出現了幻覺,他看見周濤已被押到石磯頭,他身無分文,還要強嘴,安百一親自監斬,要劊子手故意把他的小腦袋砍掉一半。只聽那留著一半的小嘴巴喊了一聲:「彭團長,救我晚矣!」隨即倒在血泊中……彭德懷揉揉眼睛,加快了步子。

  他先到了議事廳,不見一個人影;再找到安百一的縣長辦公室,也沒人。一問,才曉得安百一在牢房後頭的籃球場上。

  那個時候一打籃球還很時新,球場邊時常可以聽到南縣土話,夾雜著外國話。比如,兩邊「搶球」,裁判吹著哨子,把兩個大拇指在空中一碰,咬著口哨喊聲:「搶——巴爾——」這「搶」。是中國人的話,「巴爾」是英語「球」……諸如此類,聽起來半土半洋,不倫不類。

  一個哨兵見彭團長來了,便自告奮勇地引他到了球場邊。他要喊安縣長,被彭德懷制止住,也站在球場邊看起球賽來了。

  安百一大約三十一、二歲,比彭德懷大不了多少。外表看起來,相貌堂堂,滿面春風,骨子裡有一股煞氣,這股煞氣有時也露在臉上。彭德懷一踏上南縣的土地,就對各屆縣太爺做過調查,社會輿論如下:譚丙應變有方;文俊猷治權旁落;安百一遇事猶豫……既然安百一「遇事猶豫」,就可以設法左右他。

  彭德懷拿定主意,便泰然自若地站在球場邊看賽球。這是一場奇特的球賽:一邊隊員全都剃了光頭,面孔煞白,好象沒吃飽飯。他們邁不動步子,看來是遵命奉陪;另一邊都是又胖又結實的大漢,其中有安百一。他們吃得紅光滿面,以打球作消遣。這些人,都是縣衙門或挨戶團的劊子手,經過訓練,球藝高超,那邊根本不是敵手。只有一個又矮又小的人,還能象泥鰍似的從人縫裡鑽來穿去,有時還能投進幾個球。彭德懷沒心思注意誰怎麼打球,怎麼投籃,他只希望早點散場,好和安百一談正事。

  安百一早就看到彭德懷站在場外,知道他來者不善,故意不答理他。有一次,球拋到彭德懷腳下,裁判吹哨,叫一聲:「賽——巴爾(界外球)。」彭德懷順勢將籃球踩在腳下。安百一來撿球,跟彭德懷打了照面,陪笑道:「哈哈,彭團長何時駕到?唉,衛兵怎麼不通報一聲,待慢了。」說罷,把球用腳一踢,說:「來,彭團長,我們盡興玩一玩吧!」

  彭德懷哪有心思玩球?他連連謝絕,很感興趣地問:「這場球賽,雙方不是對手啊!一方是階下囚,一方是座上客。」

  安百一滔滔不絕地說:「我乃一縣之長,古人稱縣長為父母官。安某不配,但可以當個兄弟官吧,哈哈,犯人總要讓他們活動活動,從精神上感化他們,使他們改過自新。」

  彭德懷在心裡罵道:「狗東西,心狠手毒!」臉上卻還是裝出笑容:「安縣長不愧老謀深算,難怪社會上有公論呢。」

  「知道知道,說我『遇事猶豫』,我怎能不猶豫?總不能事事鋒芒畢露吧?」安百一用手絹揩著汗水,指指球場上那個矮瘦伢子,悄悄對彭德懷說:「那個伢子打起籃球來倒是個好角色。可借去年在長沙讀了一年中學,被『匪化』了。」

  「我正是要跟你談談這伢子的事。」彭德懷是個直爽人,開門見山地說。

  「好好,請到議事堂喝茶。」安百一微微弓著腰,右手一抬:「請!」

  「周濤不是個細伢子嗎?你們抓他幹什麼?」彭德懷直截了當地問。

  「是這樣的,我們抓了一個女校學生,在她身上搜出幾張傳單,一拷問,說是南華安共青團特委要她在裡貼出去。說他們還準備火燒縣衙門,劫獄,總指揮周濤是他們的組織部長。你想,誰相信這個『部長』才是個十三、四歲的細伢子。我們抓他的人都不敢收獄。我審問他時,也莫名其妙。後來查實,他的確就是組織部長周濤,不過,他的同夥是誰?他卻守口如瓶。匪化啊!怎麼得了,連個細伢子都跟政府作對。唉,人心難測啊!作為一縣之長,我還不是希望太太平平過日子?」

  彭德懷正告安百一說:「人稱我彭德懷是個二杆子,從槍桿子裡爬出來的,這話也對,我講不出多少道理。但你要是把周濤殺了,小心後果。」說罷,起身就走,邁出兩步,又回頭指著安百一說:「周濤只有十三、四歲,按照刑法規定,不滿十六歲的公民你不能殺!」

  安百一滿面笑容,連聲解釋道:「團長誤會了,誤會了,我安百一向來愛民如子,怎麼會在細伢子頭上開刀?彭團長放心好了,我安百一說到做到。」他拍拍胸脯,鄭重其事地向彭德懷保證。

  彭德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縣衙門,回到家裡,把經過向小劉扯談一番,小劉天真地撒起嬌來。感激地說:「你這才是我的好丈夫,不過,小趙跑了,我的拜把姐妹都散了夥,周濤又給抓了,我一人關在屋裡多悶氣啊,我索性回烏石老家去吧,省得給你添麻煩。」她這是在試探彭德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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