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偏師 | 上頁 下頁


  號聲剛吹畢,領隊的又帶頭連喊三聲「殺!殺!殺——!」

  然而,這號聲和喊殺聲豈能抵得住王金波那撼天地泣鬼神的正義呼聲呢?它們恰好似給王金波在助威壯膽,銅號聲剛一停,他又昂起脖子大聲演說。

  王金波走到站在旅店門前的三位軍人跟前時,突然停下腳步,睜國雙目,灼灼閃光地盯視著他們。他想起什麼似的,聲音不如剛才那麼宏亮,卻充滿了真摯的感情說:

  「革命軍人啊,記住血的教訓吧!你們快掉轉槍口,去討伐那些新軍閥、吸血鬼啊!革命總要流血的啊!」

  黃石凝視著王金波的雙眸和臉龐,啊,突然想起來了,他是民國十一年七月一同入學的陸軍講武堂的老同學啊!他曾跟彭德懷編在一個班裡。黃石雖然跟他不同班,但記得那時節,黃石去找彭德懷時,經常碰到王金波跟彭德懷在一起,慷慨陳詞。後來各奔東西了。原來,王金波早已參加了共產黨。沒料到今日的重逢,竟是這樣使人痛心。

  王金波也似乎認出了他,戀戀不捨地注視著,默默地意味深長地向他點點頭。

  「快走,你這共匪頭目,死到臨頭還妖言惑眾,給我打!」帶班的兇手,一聲令下,下邊的打手——鏟共義勇隊員,就掄起木棍和竹竿,在王金波的肩上、背上、腰間亂打。只見一道道鮮血從身上流出,在脊背骨的四痕裡,匯成一條血的小溪。

  王金波不喊一聲痛,只是大聲怒斥著:

  「你們為什麼這樣慘無人道?我馬上就要被你們綁赴刑場去殺頭了,向工友、農友們講幾句告別話,都不許可嗎!真是一群凶頑的獸類!」

  又是一陣吆喝,一陣鞭撻……

  站在黃石身旁的軍人賀國中鼓足勇氣,正想大喊一聲「住手!」,黃石冷峻地盯了他一眼。他連忙低下腦殼,熱淚如注。

  黃石等三人神遣鬼差似的跟在王金波身邊,向刑場走去,路邊看熱鬧的人,見他們是三個當官的,都敬鬼神而遠之,讓他們在前頭走著。

  穿過大街小巷,王金波的嗓子喊啞了,吹鼓手也嘟著嘴巴沒力氣吹了,跟著跑的人也漸漸少了。王金波嘶啞著嗓子問劊子手;

  「你們的刑場在什麼地方?走了大半天,為什麼還沒到?!」

  劊子手齊聲說:「不要多嘴,好好地走吧!」

  人群來到了城郊。那裡是一片高高低低的亂墳場,開闊地上,已呈扇形站著兩排膽大的圍觀者。

  王金波那火樣放光的眼睛向四周掃視,尋覓他歸宿的地點。他大步向前,看准了一座長滿枯草的壘得高高的墳頭,面朝東方,跪下右膝,挺胸昂首,大喊一聲:「快點吧!」

  一名斜披著棉大衣,露出右胳膊的劊子手,把夾在右脅的雪亮的大刀,從王金波後頸抹了過去。頓時,王金波的腦殼在地下滾了幾尺遠,嘴裡咬了一口黃土。一條血柱直噴青天,冒出兩尺多高,撒向大地。王金波這條硬漢子就這樣倒在了敵人的屠刀下。

  當血柱沖天時,黃石眼前一陣發黑,他慌忙捂住雙眼,淚水從指縫間直淌。

  三個人不知是怎樣走回小客棧的。脾氣暴躁的賀國中,端起冷開水,一口氣喝了個幹,然後,把杯子摔得粉碎,用廣東話罵了一句:「丟老毛海,老子真想殺人!」便伏在桌上號啕大哭。另一位個子矮點的叫黃純一,勸道:「國中,別哭別哭!」雖是這麼說著他自己卻也是滿臉淚痕。黃石發現他掏出來擦淚的那條手帕早已濕得可以擠出水來了。

  黃石緊咬下唇。唇上印出的一排整齊的齒痕滲出了點點鮮血。他在樓板上踱著步,哼哼著:「我為魚肉,人為刀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太悶人,太悶人,這個屋子快把人憋死了!」賀國中哭夠了,象關在籠子裡的雄獅,來回跑著。

  「我們不妨到岳陽樓去散散心。」黃純一提議。

  於是,三人並肩而行,來到舉世聞名的岳陽樓。

  他們順著一條曲徑向上攀登,剛剛爬到一半路程,迎面有一道小巧的圓形磚門。三人正在欣賞門楣上的書畫,突然,從門後走出兩個衛兵,端起刺刀閃亮的步槍在他們面前交叉著,攔住了去路。賀國中一揮手將槍刺挑開,衛兵大喊一聲:「不許動!」

  「這就怪了,岳陽樓什麼時候成了禁區?」黃純一漫不經心地嘲弄著。

  衛兵用手一指:「看告示。」

  黃石抬頭一看,只見八個大字赫然在目:

  軍事要地嚴禁入內

  「唉,到處是這樣;過去是『天下名山被僧占』,如今是『天下名勝被軍占』,今天算是碰到鬼了。」黃石感到又被潑了一瓢冷水,本想回去算了,可是賀國中卻嚷著鴨公嗓子跟衛兵爭辯:

  「什麼軍事要地,我看是當官的帶著小老婆在裡面鬼棍吧!這叫『先天下之樂而樂』!」

  「你你你,要是給師長聽到了,看你有幾個腦殼!」衛兵倒比賀國中還焦急。「快呀。你們快走吧!」

  正當他們爭執不休的時候,一個四十出頭的胖乎乎的軍官出現在臺階頂上。他雙手背在身後,儀態威嚴地高聲潔問:

  「什麼人?吵吵嚷嚷的?嗯?!」

  不等衛兵解釋,他已一步一停地從臺階上走下來。

  黃石注視著這個胖子,只見他中等身材,臉圓腰粗,穿一件黃軍大衣,顯得矮而且胖。他的兩眼炯炯有神,兩條眉毛平平的,鼻樑正直,鼻翼卻向外張開,是個獅子鼻,寬大的嘴唇,雙下巴。臉上除了職業軍官的威嚴外,還透著一點笑意。此人好面熟,黃石正在思索,只聽賀國中執拗地跟衛兵辯論說:

  「什麼玩藝兒,岳陽樓的名勝古跡,是國人之寶,不是哪個軍閥的私宅,什麼師長軍長,丟老毛海!」他在廣州讀了一年「黃埔」就學會了這麼一句廣東話。

  「你們這三個青年伢子,是哪部分的?如此放肆?」胖子以長輩的身份,居高臨下地責問。論年紀,那三個軍官都不滿三十歲,他自己四十四歲;論資歷,他已功成名就,他們大不了是個「少校」銜吧。

  黃石看那胖子有些來頭,便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用玻璃紙包著的「派司」,遞給衛兵,衛兵忙恭維地送到胖子面前:「師長,請你過目。」

  師長的眼睛大概有點「老花」,他右手捏著「派司」,伸直臂彎,邊看邊念:

  「黃埔軍官學校高級班——少校營長黃公略——阿,怪不得你們血氣方剛,原來有『黃埔』這塊金字招牌。」他對衛兵做個手勢。「好吧,放他們上去。」

  他掉轉頭,兩手仍舊背在身後,手指間捏著黃公略的「派司」。走幾步就回過頭來說兩句閒話:「嗯,難怪這樣驕橫,你們的校長把你們這些娃娃慣壞啦,慣壞啦,是不是呀?古人說:驕兵必敗,哀兵必勝,可要小心點呀……」

  黃公略三人互相遞著眼色,概不回話。

  三人登上岳陽樓,放眼遠望。既看不到風和景明的秀麗風光,也無濁浪排空的宏偉氣魄。洞庭湖水湍湍地流淌,好似在歎息,在悲泣,被沉重的負載壓得喘不過氣來似的。放眼遠望,既不見君山,也看不到藍天,水天一色,渾沌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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