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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一路的爭吵多少有助於拉近人與人的距離,而且自卅四受傷之後,也許見死不救會造成些許內疚,湖藍現在對卅四少了許多以前的粗暴與生硬:"你這趟出行就是準備死,你早就知道吧?命都不要,又何苦毫釐必爭占這些小便宜。"

  卅四悠悠然地看著窗外:"不欺人,不害人,能幫人時不使壞,偶爾占點送上門的小便宜,不虧心。"

  "好好的在說話,又何苦刺人!"

  卅四看看忽然變得慍怒了的湖藍,他真有些納悶了:"刺人?沒有啊。"

  "什麼叫做不欺人,不害人。你住嘴吧,不用解釋。"

  但是卅四開始微笑起來,笑容裡甚至有欣慰的意思:"有人說你跟劫先生不是一類人,我現在才相信。欺人害人的日子不能讓你滿足吧?就算劫先生告訴你這就是人上人。你想要什麼,孩子?"

  湖藍愣了一下,冷冷地說:"告訴你這話的人已經死了。是果綠吧?果綠死了,腦袋都打爛了。"

  "沒有棺材。"卅四歎息,"他是個好人。"

  "還不錯。他發難之前,我正建議讓他接任西北站站長。跟密碼有關的共黨我親手就殺了六個,你可能是最後一個還活著的吧。"湖藍細細地欣賞著卅四悲憫的眼神,悲哀一次次襲擊著卅四,卅四也沒打算掩飾,但湖藍很快也明白了,這樣打不倒一個見過太多生死滄桑的老人。

  "可能。"卅四看著自己的傷口,在原來的蒼老上瞬間又添了十歲。

  "所以別再說我不欺人不害人。"湖藍看著窗外掠過的景色,那是個不再談話的信號。

  一路無語,車隊再一次停下。因為是在淪陷區,湖藍的手下要做進入上海前的最後準備。

  湖藍在車外走動,看著遠處的幾座新墳。純銀遞上一根手杖,湖藍接過,那是把杖劍,他拔出來看著森寒的鋒刃。

  "糙了點,你先委屈一下。就要進上海了,靛青說到上海給換成帶槍的,是他的心意。"

  湖藍揮了兩下,搖頭:"就這個,白進紅出的實在。"

  純銀瞟了一眼車裡,卅四在沉睡,他再次拿出了藥瓶:"湖藍。"

  湖藍看了看車裡的卅四:"不要。"

  "這又何苦。"

  "我不想在心裡輸給一個老朽的共黨。"湖藍看了看他在車邊等候的手下,都已是刀入鞘槍入套,一片肅殺。

  一股子旋風卷著落葉從車隊邊掠過,中間還夾雜著幾片紙錢,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

  "走吧。"湖藍掉頭走向自己的座車,眼角有影子一閃,湖藍反應極快地拔出杖劍,把那東西戳在地上。湖藍把他紮住的東西挑起來,挑到自己眼前,那是一片紙錢:"上海,該死些人了。"

  卅四驚醒了:"我們是去救人的,孩子。"

  湖藍看了卅四一眼,發現那老頭像是神志不醒,又像是夢囈,他扔掉那片紙錢上車。

  車隊在飛舞的落葉與冥紙中駛向他們未蔔的前程。

  40

  門打開的時候零停止了挖掘,他推了阿手一下,阿手正在暈暈欲睡,在暈暈欲睡中將身子挪到洞口上坐著。零在他身邊坐下,一邊將血肉模糊的手藏在袖子裡。

  日軍和保長進來,保長立刻尋找到了阿手,然後又看了看那具中統手下的屍體,他的目光從屍體上挪到零的臉上,又挪到阿手閉著的眼睛上。

  阿手立刻就睜開了眼,他屬￿那種警醒到能被人看醒的人。

  保長微笑:"還沒死呢。"

  阿手蔑視:"狗。"

  "是披著狗皮的人。哪一天我撕掉這張狗皮,有很多披著人皮的狗就要死了。"

  "安慰自己罷了。狗皮披太長時間要撕不掉的。"

  保長猶豫了一下,阿手說的未必不是他的噩夢。但他立刻恢復了,他來這裡是傷害別人而不是被別人傷害:"殺了同袍,可又交了朋友。不知道你是個這麼會交朋友的人嘛。"

  阿手沒有去看零,那只會給零帶來災禍:"什麼朋友?你我是交得上朋友的人嗎?"

  "這裡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我不怕搞錯。"他指了下零,用日語又說了一句。

  "他什麼都不是!就是個臭老百姓!"阿手說。

  但是零站了起來,他沒等那幾個日軍過來拉扯,他和阿手擁抱了一下,阿手被動地接受著那個生硬的擁抱,他感覺到什麼東西落進了自己的口袋。零在他的耳邊輕聲說:"接著挖。"

  阿手怔了一下,那三字把他從崩潰和放棄的邊沿拉了回來。零起身,被日軍綁在繩端的第一個。他看著阿手,阿手在發抖,不是害怕,是憤怒。

  在零的目光下,阿手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一串繩子又拴走了五個人,零走在第一個,他出門時幾乎沒再回望。麻怪呆呆地看著。

  保長在出門前疑惑地回望了一眼,他並不覺得勝利,因為阿手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他沒垮,像塊石頭。

  阿手看著門關上,他開始去摸自己的口袋,零臨走時在那裡塞進了東西,一塊斷裂的鐵片,是較大的那塊,曾經的鏽跡已經在漫長的磨礪中去盡,持握的一端帶著斑斑的血跡。阿手挪開了身子,看著零掏出的洞,這是個奇跡,但不足以讓他們逃生。他看著手上的鐵片,再看著零用了一個晝夜掏出來的小小空間,仿佛零還擁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接著挖。"他深深吸了口氣,開始延續零的挖掘。

  走到一片林子裡。零被推得猛撞在樹幹上,撞破了後腦。一根沾血的繩子勒了上來,將他的脖子死勒在樹上,用力收緊,零頓時無法呼吸。然後那根繩子在他身上繞圈,他的手被拉到樹後打了死結。零沒有反抗,他仍看著腳下,任憑樹後的日軍那樣用力,腳下綠色的草葉間流過紅色的血水。槍托毆擊在胸腹間,零張開了嘴,一塊血淋淋的破布塞進了嘴裡。當一個日本兵從他腳下站起來時,零已經被勒在樹幹上了,繩索深陷入他的肌理,他唯一能做的是張合被勒在樹後的手掌。零在那樣的捆綁中被迫仰望著天空,窒息產生的淚水讓他眼裡的天空一片模糊。

  這片樹林很密,樹幹上參差地綁著人,絕大部分是死人,而且是死了很久的人。昨天一早被拉出去的阿忠被綁在離零不遠的一棵樹上,早已死了,開膛破肚的軀體被繁密的枝葉擋住了,只能看到從枝葉間瞪出來的眼睛和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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