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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她臉上一紅,慌忙繼續擦下去,說道:"沒什麼。"心裡卻想:想不到你這麼英俊。

  他沒有在意,突然想起她剛來時的表情,問道:"我看你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不是。是因為上海——"

  "上海怎麼啦?"

  她的聲音很低:"失陷。"

  "什麼?"他一把推開了她擦臉的手,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動著,顯得猙獰可怕。"你怎麼知道的?

  她嚇住了,急忙從書包裡拿出一張報紙:"你看吧。"

  他一把搶過報紙,展開一看,上面豁然登著一幅標題《告上海同胞書》,他急忙往下看正文。

  〖"親愛的上海同胞們,我軍因為戰略上關係,暫時從上海附近向後撤退,我們一方面用全力鞏固第二陣地,必定在最短期內積極進取,來收復我們淞滬。我軍這一次撤退,是戰略上有計劃的撤退,絕不是戰爭的失敗,而且真正的抗日戰爭,實際上從這時方開始,這是同胞們所以確實認識而能格外奮勉的。我們軍隊和上海同胞告別了,回想到三個月的抗戰,我上海同胞不避危險、不分晝夜地努力協助前線,前線一切需要,都能如響斯應。戰區附近,犧牲非常慘烈,而軍民合作抗敵的精神,愈久愈堅,這種義勇和熱情,是我全體官兵所刻骨銘心、終生不忘的。我軍雖然暫時撤退,我們一刻不能忘記我們的同胞,在我軍撤離上海的時候,日軍對各位同胞,必然是用種種的壓迫和引誘,這在我們是十分的悲痛,非常的掛念,但我們相信愛國的上海同胞,現在雖然處境艱難,意志一定是堅決的。我們竭誠盼望上海同胞們始終抱著犧牲抵抗的精神,互相扶助,互相勉勵,人人當自己是戰場上的士兵一樣,誓死反抗日軍到底。上海同胞們一定不會忘卻三個月中間軍民死傷的慘烈情景,而繼續發揚先烈的精神,上海是我們民族精神所集中發揚的中心,上海的同胞們,要立志做國家精神上的長城。

  "同胞們,我們軍隊和各位暫時小別了,我們滿腔懷念著各位同胞的痛苦和犧牲,對於同胞們所以表現的愛國精神,不是言語所能表達我們的感激于萬一,我們永遠紀念著同胞的鼓勵,一定要再接再厲、奮鬥到底。我們雖然離開了上海,但我軍在嘉定、南翔的陣地上,仍然望得見上海,我們殉國將士的靈魂,也仍寄託在上海,我們熱烈抗戰全國一致的一顆心,也始終離不開上海的同胞。我們和各位同胞的精神,永遠互相地聯繫著,我們結成一條心,合成一個力,抗戰一定勝利,復興一定成功,我們軍隊一定在最短期內收復淞滬,來報答我們同胞,我們決不辜負上海同胞的熱望。

  軍事委員會政訓處"〗

  看完這篇浸著血淚的文章,他忘了自己的傷,扔下報紙就想下床。蘇婉約急忙攔住他,說道:"白三哥,不要這樣,你腿還沒好,不要亂動!"

  其實,他打著石膏的左腿並不聽他使喚,他根本下不了床。他雙手使勁捶著床,失聲痛哭起來:"這該死的腿啊!"

  哭聲非常的悲憤、淒厲,三個月的苦戰,犧牲了那麼多的人,卻沒能守住上海,他的心痛得不能自抑,仿佛在滴血。

  十五

  下了一陣霜,天氣越來越冷了,而張一鳴的心更冷,上海失陷,日軍步步進逼南京。

  在前往南京的公路上,他坐在一輛卡車裡,臉色陰沉得可怕。從接到撤離上海的命令開始,他一直就是這副模樣,除了下一些簡短的命令,他很少說話,好像正在變成一塊石頭。悲憤與痛苦使他忘記了一切,甚至忘掉了坐在他身邊的白曼琳。他的腦子裡像走馬燈似的現著一幅幅畫面:羅店的夜襲,蕰藻浜的血戰,大場的死守,黃斌的犧牲,還有那一張張他叫不出名字的士兵的臉——三個月的苦戰,犧牲那麼大,最終卻是撤退,而一撤就再也站不住腳,蘇州、無錫、常州,一座座城市相繼失守,首都南京遙遙在望。他欲哭無淚,心像油煎似的痛。

  公路上擁擠、混亂,到處可見炸毀的汽車,死的人,死的馬,破爛的鞋子,肮髒的繃帶。沒有人掩埋屍體,誰也不知道日本人在身後還有多遠,誰也不敢停下來。一群群後撤的士兵軍服顏色各異,都是破破爛爛、肮髒不堪,有的穿著草鞋、布鞋,有的光著腳,背上掛著鋼盔或者斗笠,不少人頭上、胳膊上還纏著血跡斑斑的繃帶,背的槍亂七八糟,單打一、老套筒、毛瑟、漢陽造、土槍、鳥銃,有的甚至連槍都沒有,就只一片大刀。疲憊和失敗的恥辱使他們不願說話,就那麼默默地往前走。夾在軍隊裡面的,則是競相逃難的百姓,偶爾有坐汽車的,有騎自行車的,多數則是步行,扶老攜幼,呼兒喚女,身上帶著各式的行李,有的甚至還牽著牲口。

  天上傳來了轟鳴聲,幾架日本轟炸機出現了。司機緊急刹車,車還未停穩,張一鳴已經打開車門,迅速跳了出去,剛站穩腳跟,他就立刻回轉身子,看到白曼琳已到車門口,不假思索地伸手掐著她的纖腰,把她抱了下來。然後,他鬆開她的腰,對著周圍的人揮手大喊:"快!分散隱蔽!"

  人群早已騷亂起來,紛紛往公路兩邊的田野裡奔跑,女人的尖叫聲、孩子的啼哭聲響成一片。張一鳴拉著白曼琳的手,向著人少的地方狂奔。幾分鐘後,炸彈的尖嘯聲響起來了,他一把將她按倒在地,伏在她身上,緊緊護住她。"轟轟!"爆炸聲接二連三地響起,空氣裡開始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味。

  轟炸結束,張一鳴站起身,伸手把白曼琳拉起來,兩人都不說話,慢慢地往公路走。走了十幾步,一幕慘景出現在他們面前,兩人都站住了。一家五口倒在血泊裡,父親還做著拼命保護兩個大的孩子的姿勢,母親則抱著幾個月大的嬰兒,父母和兩個大的孩子已經死了,只有嬰兒還在撕心裂肺地啼哭。白曼琳伏下身,發現她的頭蓋骨被炸掉了一塊,已經看得見裡面白白的腦花。她渾身顫抖,扭頭對張一鳴說:"她沒救了,你給她一槍,讓她少受點罪吧!"

  張一鳴是個殺戮無數的將軍,此時面對這個瀕死的嬰兒,他的心卻突然發抖了,他拔出手槍,對著嬰兒小小的胸口,轉過頭,扣動了扳機。隨著一聲槍響,嬰兒不哭了,白曼琳卻大哭起來,淞滬抗戰三個月,她受過傷,也護理過無數受傷的士兵,見過各種各樣的死亡,但從未像現在這樣痛苦,哭得這樣肝腸寸斷。這個嬰兒的死亡,實在超過了她所能承受的極限。

  張一鳴沒有安慰她,此刻他的心同樣的悲憤,而且比她更多了一層難受,他是軍人,不僅無力保國衛民,還要親手結束一個小小嬰兒的生命,儘管害死她的是日本人,儘管他是為了免掉她的痛苦,卻也不能減輕他的自責。半晌,他克制住了情緒,對她說道:"走吧,我們今天無論如何得趕到丹陽,明天到南京。"

  回到公路上,他發現部隊剩下的最後兩輛卡車全被炸毀,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到丹陽還有四十公里,現在既沒車,也沒馬,部隊的戰馬在撤出上海時就已所剩無幾,經過這一路的戰鬥,死的死,跑的跑,一匹都沒有了。他擔心白曼琳走不了那麼遠。他對她說道:"車沒了,剩下的路,我們得靠兩隻腳了。"

  "別擔心,我能走!"她毅然說道。戰爭磨礪了她,短短的三個月,她從一個嬌弱的千金小姐變成了一個堅強的小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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