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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結果這天夜裡炮聲大作,部隊剛出六營集就中了伏兵,許多官兵莫名其妙突然中彈,像割斷喉管的大公雞一樣,亂蹦亂跳,很快就潰不成軍,人人自逃活路,東跑一陣,迎頭有槍聲,就向西跑一陣,迎頭又有槍聲,再轉向東,人馬輜重全部失控了。那真是亂兵、亂將、亂馬、亂車、亂炮,亂沖亂撞、亂喊亂叫……」

  劉學基閉上眼,搖著頭,不堪回首。良久,才又說:「……彩號和被擠撞倒的人都來不及重新站起來,就被人馬活活踏死。我親眼看見177團2營營長江樹屏負傷倒地,被師長的馬踏死。師長在馬上一臉驚恐,帽子也跑掉了。」

  劉學基無限感慨:「70師自日寇投降即開赴臺灣接受訓練,足足一年半,可是真正用之戰場與解放軍交手不足24小時而已。」

  六營集大捷:殲滅國民黨軍整編第32師全部(師長唐永良僅以身免),殲滅第70師(缺一個團),共計19000人。生俘第70師中將師長陳頤鼎、副師長羅哲東。繳獲山炮、野炮30門,戰防炮10門,迫擊炮40門,六〇炮161門,輕重機槍517挺,長短槍4625支,子彈100萬發,各種炮彈1000餘發,電臺21部,騾馬857匹,軍用大車181輛。

  第70師師長陳頤鼎原以為自己逃脫了,最終還是當了俘虜——

  是日晚,陳頤鼎和羅哲東在混亂中落荒而逃,一氣驅馬50餘裡。槍聲消逝了。天邊一彎殘月淡淡的。夜風起了,多少有些涼意。

  陳頤鼎松下馬僵。

  路邊高粱葉子嘩嘩響。

  羅哲東驚問:「誰?」

  沒有回答。

  陳頤鼎說:「是風。這裡不會有他們的人。」

  「師座,我們去濟寧?」

  「不,去嘉祥。那裡畢竟還有我們的一個團。」陳頤鼎說出這句話,方意識到一夜之間他丟了一個師,一陣悲愴。

  羅哲東和陳頤鼎是多年的搭檔,配合默契,私交很深。他此刻的心情和師長一樣。少時看《三國》,讀到關公敗走麥城,一種大英雄的悲壯沖腹而動。而今全軍覆沒,月冷風清,馬蹄踏踏,敲著萬籟的死寂,除去淒涼便是遊魂般的茫然,竟無半點悲壯之感。作為軍人,這也許是最大的悲哀了吧?

  羅哲東突然駐馬:「師長,我去方便一下。」

  如此駐馬「方便」,沒出10裡竟數次。

  陳頤鼎內心一陣自疚,很覺得對不住這位仁兄。

  羅哲東腸胃不好已有月餘,本來也不至拖這麼久,只是連日奔波,食宿不定,越拖越重。陳頤鼎曾多次讓羅哲東到徐州治病,羅哲東說:「你我多年同舟共濟,這個關口我哪能走!」

  羅哲東被肚子折騰得沒了一點底氣,十指冰涼,雙膝酸軟,「方便」之後連上馬都困難了。

  「瞅——」

  突然一聲冷槍。

  聽了20多年槍聲的陳頤鼎今天才感到槍聲竟有如此的震懾力。

  羅哲東掏出手槍。

  陳頤鼎辨出迎面而來幾匹白色日本馬,心頭一喜,喊道:「別打槍!我們是202部隊的!」

  「我們也是202部隊的,一家人,快過來吧!」

  二人皆以為是嘉祥守軍前來接應,於是策馬上前。

  「舉起手,不許動!

  忽拉一下子,陳頤鼎、羅哲東被圍住了。馬上全是穿灰衣服的解放軍。一切來得太突然,突然得不容反應,陳頤鼎竟問了一句廢話:「你們不是說也是202部隊的嗎?」

  此時,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天就要亮了。

  §魯西南 巨野胡海村 1947年7月15日

  陳頤鼎一夜鬍鬚拱出半寸。

  作為階下囚,他為自己雙手不曾沾滿鮮血而慶倖。第70師自臺灣返回大陸,戰場幾易,卻沒打上仗。他是這場內戰的參加者,卻可謂一槍未放、一炮未發,沒有血債。但是作為國民黨的堂堂中將指揮官,他又為此感到羞辱,無地自容。第70師清一色的新裝備,屬軍中姣姣者,卻一觸即潰,全軍覆沒……

  他不知道共產黨將如何發落他,他後悔當時沒有拔槍自戕。

  下午,來了一個挺精幹的人,自我介紹叫楊松青,晉冀魯豫野戰軍敵工部部長,黃埔5期的。樣子很和氣,對陳頤鼎說,劉伯承要接見他。

  陳頤鼎大驚。

  走出收容所,他下意識地拉拉衣領,抻抻衣袖。

  劉伯承這個名字對於陳頤鼎來說如雷貫耳。在國民黨軍隊裡,從中高級將領到國防部幕僚及至蔣介石從不敢小覷此人。這次從臺灣回大陸,蔣介石召見陳頤鼎三次,兩次提到劉伯承。有一天,蔣介石在他的官邸舉行「座上研究會」,來了九個軍長;牆上掛滿了地圖,蔣介石出情況,讓軍長們出方案。會議開到第二天淩晨兩點,即將結束時,陳頤鼎說:「魯西南地區空虛,如果劉伯承從那裡捅過來怎麼辦?」

  蔣介石沉吟片刻,說:「劉伯承如果那麼做,就不是劉伯承了。」

  會議結束。蔣介石留了陳頤鼎一步,說:「你提的問題很好,我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但是就目前的情況看,共產黨不敢走那一步。那是一步死棋,而劉伯承一貫是棋看三步的人,不會往死路上走的。」

  時隔幾個月,不可琢磨的劉伯承偏偏「往死路上走」,「從那裡捅過來」。陳頤鼎身為敗將不禁悲從中來。

  來到一個四合院,楊松青示意進北屋。陳頤鼎走進去,看到屋子當中擺了一張八仙桌,八個粗磁碟子盛著豐盛的菜肴,旁邊還有一尊酒壺。

  陳頤鼎又是一驚,這怕是一場「斷頭」酒宴了。

  背後突然濃濃的川話:「陳將軍,受驚啦!」

  陳頤鼎一個急轉身——一個身材略高,微胖,有著寬寬的肩、厚厚的背,神情溫雅,戴著一副虎黃邊眼鏡的人走進屋來。他看到了那只深凹下去的眼睛和掩映在安靜溫雅中的軒昂器宇。直覺告訴他這是劉伯承。

  劉伯承滿面笑容握住陳頤鼎的手,又是一聲:「陳將軍……」

  陳頤鼎誠惶誠恐:「不敢當,不敢當!」

  劉伯承說:「請陳將軍喝杯薄酒,壓壓驚。戰場上是對手,戰場下來就是朋友嘛。快請坐。」

  劉伯承那淳厚的微笑、誠摯的目光給人以如對賓朋的親切感和安全感,陳頤鼎近於絕望的心緒平息下來。

  待陳頤鼎落座,劉伯承說:「陳將軍,我們跟蔣先生的矛盾並不是權力之爭。你知道,我們第一次國共合作得很好,打倒了北洋軍閥。第二次合作又打敗了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勝利後,全國人民都盼著安定,盼望和平,這也是我黨的一貫主張。你知道,我也是從舊軍隊過來的,三民主義和馬列主義沒有根本的對立,只要能從國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出發,共同合作,還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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