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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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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過後的月兒變小了,偏西了;它的光輝卻依舊白亮地廣布在瓦灰色的天穹下,將滲透著沉沉靜寂的千山萬壑籠罩於一片無垠的空明之中;遠處的峰嶺岫巒,近處山谷旁崖畔上一棵獨立的大樹,都被黑白兩色反差強烈地分割著,黑暗的一面模糊不清,逆著月光的一面如同鍍了一層水銀,亮晶晶的;瑤寨的茅屋、籬笆、竹林沐浴著月色,浮雕似凸現在山腰間;一縷灰色的煙柱從一座茅屋頂上冒出來,同樣浮雕一樣豎在月白如練的空中;沒有風,一股好聞的燒煮嫩玉米棒子的香味從寨子那邊斷續飄到山谷來。——張莉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她的心也因自己重新感覺到的一切漸漸地被刺疼了。 她就要走上戰場了;她在這兒站著,只有等待的意義。但是這萬里如一的月色,月色中的天地、山巒、森林,竹林環繞的瑤寨,寨中飄出的淡淡的炊煙味兒,卻又都悄悄地在她心裡昭示了另一種與戰爭、江濤以及她自己的全部生活不同的生活,一種自在的、仿佛亙古不變的寧靜、平和的秩序。過去她總是對上述的一切熟視無睹,今夜它卻突然向她展示出了自己圖畫般的恬靜美麗和永久長存的魅力。瑤寨裡飄出的炊煙味還讓她想到了一個簡單的事實:當她就要上戰場赴死的時候,竟還有人無動於衷地在這裡燒煮嫩玉米吃,好像她的死對於他們不算什麼一樣。似乎正是後面這件小事,讓她真正震驚了! 「他們是些什麼人呢?……這個時候怎麼還會有心思燒煮玉米吃呢?……一場戰爭就要在他們面前打響,一個女人就要死去,他們怎能這樣呢?……生命對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不是可以隨意虛擲的東西。」她想,心突突地跳起來,一刹那間又想到了貓兒嶺上的江濤和女記者,由嫉妒生髮出新的尖銳的痛苦。「這裡的人並不重視戰爭和你的死亡,那麼江濤會看重它嗎?……如果你在明天拂曉的戰鬥中死去,江濤真會滿懷痛苦和愧疚,回頭望你一眼嗎?……」她不願再想下去了,最後這個意念那麼可怕,甚至有可能讓她今夜下決心上戰場變得毫無意義。「啊不,我不是為了報復江濤才上戰場的……我是一名參戰軍人,我上戰場是為了我的祖國。我想表現的是我自己的英勇……」 她還想繼續思考下去,一點與失去江濤的痛苦不同的痛苦已清楚地出現在她的心靈裡,她感覺到了,但她沒能做到這一點。嚮導被護士們找回來了,是一位幾年前從國境線那一側被驅逐回國的青年難僑,後來被安置在附近的國營林場裡。方才他是跑到寨子裡一位熟識的瑤胞家喝苞圠酒去了。等他被帶回到山谷裡,大家發覺他走路都有些搖晃了。副所長沖他大光其火: 「你這個同志,咋能這麼幹!……要打仗了,把路帶錯了怎麼辦?啊?!……」 「母(沒)問題啊,借(這)一帶我虛(熟)悉地(得)很啦!」嚮導滿口噴著酒氣,大咧咧地回答,「借(這)地方每條山路我都虛(熟)悉,保證把大軍一及(直)帶到地點啦!」 「你要小心,帶錯路殺你的頭!」副所長嚇唬他一句,回頭命令,「隊伍出發!」 隊伍就出發了。麻稈兒般細瘦兒的嚮導腳步蹣跚地走在前頭,張莉和救護隊的男護士們跟在後面,最後才是民工擔架隊。一開始順山谷向南走,後來就進了騎盤嶺北方大山峽裡的茫茫林海。林中的光線比山谷中暗淡得多,腳下的路和遠遠近近不斷變幻的景物卻清晰可辨。空氣因失盡了白晝的餘熱變得深水一樣冰涼,卻又水一樣溶解了那麼多山林中特有的泥土、落葉、松果和青草的氣息,顯得異常清新。寂靜沉濁有力,同關於敵情的感覺結合在一起,重重地壓迫著每個人的神經。誰的腳步過於響亮,一隻夜鳥「撲棱」一聲飛起來,都會讓人心陡然一緊。張莉的心被眼前的一切牽繫著,沒有回到渴望回到的沉思中去。等她終於適應了林中的環境和氣氛,就要回到剛才的思考裡去了,一直悶聲不響地走路的嚮導像是被山林裡的清新空氣醒了酒,滔滔不絕地同她說起話來: 「哇——原來你希(是)一位女軍醫,」他冷不丁地沖她瞅了瞅,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同及(志),你金(真)漂亮!……我能及(知)道你貴姓嗎?……啊,張醫星(生),你希不希也銀(認)為我喝多了苞圠酒?不,我喝的不多。你及道我希什嘛(麼)銀(人)?……你不及道……我秘密地告訴你,我也希一個高幹幾(子)弟。你不相信?我及道你不會相信,因為我在借(這)邊不希高幹幾弟,在那邊卻希。我爺爺三七年就在那邊千(參)加了共產黨,當過新(省)委書記。我父親千加過南方競(政)府,當過他們的部級幹部……不過後來我爺爺洗(死)了,他們那邊開洗(始)排華,我父親就不當部級幹部了,再後來他們又把我們華銀(人)大批大批地攆了回來……我借嘛一說你就明白了,我在那邊希不希高幹幾弟……」 嚮導抽泣起來,大聲地擤鼻涕,讓張莉覺得他的酒到底還是沒有醒。 「……張醫星,實話告訴你,剛回到咱們借邊來時,我銀為他們會安排我當幹部的,我希高幹幾弟嘛,母(沒)想到他們卻把我安及(置)到林搶(場)去割膠,借不公平!哪有高幹幾弟去割膠的?在國外我們袖(受)迫害,回了國我們還希袖(受)迫害……我當然不幹了,我母有那麼瞎(傻),我就希不幹割膠工!可希你及道出了什嘛希(事)?……他們竟眼(然)要從林搶除我的名,還扣發我的工幾(資)!這是什嘛行為?謝(社)會主義哪有讓銀餓飯的道理!……」 一會兒他又說起自己在那邊的情人來,哀哀淒淒,長籲短歎。張莉再也沒有回到思索的心境裡去。但嚮導還是把路帶錯了,兩個半小時的路走了三個半小時。淩晨五時隊伍到達A團三營的隱蔽地域,部隊早開始行動了。他們沒有跟上尖刀連,也沒有見到營長教導員,只見到一位在進攻隊形後尾負責營裡自己的救護隊的副教導員。 「師醫院來增援我們?……這事兒我咋不知道!」聽完張莉以救護隊領隊身份做的介紹,這位副教導員沒有表示歡迎,反倒顯得很不耐煩。他覺得營裡早就配足了救護力量,新來的救護隊只給他添亂。但他又沒權力將他們打發回去,就說: 「好吧,你們先找個地方隱蔽起來,有情況我派人通知你們!」 然後就走了,既沒說明作戰行動已經開始,也沒向新來的救護隊講一講應注意的事情。張莉讓救護隊員們摸黑在林中挖了貓耳洞——月光已完全消逝,代替它們的是拂曉的昏暗——鑽進去隱蔽起來,末了自己也挖了一個洞鑽進去,才發覺嚮導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寂靜重新充斥了周圍的黑暗。那種在行軍途中一直被壓抑著的思想,連同潛藏其中的巨大痛苦,終於在她的心底洶湧起來。 「我已經上了戰場……再過幾小時,我就要投入戰鬥。我沒有打算活下去……可是為什麼我心中會有這麼沉重的悲傷呢?為什麼自從離開包紮所下面的山谷,我就似乎覺得這個明朗的月夜裡發生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都像是一場夢呢?……」她的思緒在這個痛苦的問題前停止了,因為她想知道一個真實的而非自欺欺人的答案。事實上自從在包紮所下面的山谷裡重新望見月色、山巒、森林、瑤寨,重新嗅到寨中人燒煮嫩玉米的氣味,她就不再對今晚在貓兒嶺A團指揮所下定的決心充滿激情了。「……我發現了,世界上還存在著另一種生活,雖然平凡,卻永遠美麗……江濤並沒做錯什麼,他從來沒有親口對你說過,他會忠貞不貳地愛你,是你自己把你們的關係理想化了,並寄予了婚姻願望……這個月夜我還認識到了一個真理:生活之外還有生活,世界之外還有世界。這就是說,男人之外肯定還有男人……我的痛苦來自我的覺悟,來自我明白自己錯了卻又無法改正它。我已經上了戰場,而且不是一個人上了戰場,我還是一支救護隊的領隊,我無法不在戰場上盡力履行軍人的職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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