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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柳道明拒絕了要親臨前沿的記者,卻給了他跳出既定遊戲場地的機會。現在他主動邀請記者來自己的團指揮所,首先就會在記者們心理上贏得自己對於柳道明的第一個勝利。接下來他將要讓記者們認識自己,為明天的騎盤嶺戰鬥的勝利做好鋪墊。他的部隊絕對會在相當短的時間內拿下騎盤嶺,那時負有迅速反映前線戰況責任的記者們就會趕在001號高地戰鬥結束之前把他的勝利和名字報告給北京。江濤熟悉這樣一條特殊「渠道」的作用:它可能在戰區首長尚未來得及正式彙報之前,就讓迫切希望瞭解前線戰況的北京方面的大人物知道他和A團騎盤嶺之戰的勝利,連同他江濤的姓名。江濤懂得一點心理學,知道「先入為主」這個詞的含意。

  他想即便柳道明在他之後順利拿下了001號高地,他也已贏得了先聲奪人的勝利;而假若——他內心裡一直有這樣一種預感——B團明天的戰鬥不僅是艱難曲折、代價高昂的,還是勝負未蔔的,那麼戰後就連師長和軍長也不得不在比較之後承認騎盤嶺之役是一個漂亮的成功的戰例。他還有另一著棋呢:由於他今天將兩位B團拒絕接受的記者請到了A團指揮所,戰後他們首先將會宣傳A團的騎盤嶺之戰而不是B團的001號高地之戰,那時騎盤嶺之戰就會在全國人民心目中成為公母山地區收復戰鬥的主要部分,B團的001號高地之戰則將黯然失色,而他江濤的名字也將在柳道明的名字之前熠熠生輝!

  §第一部 第七章

  「……我們團長接到電話之後,馬上命令我帶車來接二位記者……不,不是接,團長的原話是『趕快去請!』『一定要請到!』團長再三讓我帶話給你們,說他代表A團全體官兵向二位表示熱烈歡迎!到了A團指揮所,兩位將同我們一起參加戰鬥,親眼看到戰鬥的全過程……記者同志,你們不遠萬里從首都來到前線,對將要于明天的戰鬥中為國捐軀的我團全體指戰員是一個巨大的鼓舞和鞭策!團長說,二位記者受命來前線報道公母山之戰,說明了什麼呢?說明北京在關心和注視著我們,全國人民在關心和注視著我們!我們這些人寧死也不能讓全國人民失望!我來時團長已把消息通報給了進入潛伏地域待命的各作戰分隊,戰士們聽了都說:如果我在明天的戰鬥中當了英雄,馬上就可以上報紙,中央首長和全國人民都會知道我的名字!記者同志,這就是最好的戰場鼓動,這就是戰鬥力!……你們是否覺得我今天過於激動?實在不好意思,可到了前線你們就會明白,我們這些走進戰爭的人心情都是激動的!來前團長還專門交代,讓我告訴你們,他絕對保證二位的生命安全!可我覺得還是不講這個話為好。為什麼呢?記者同志,恕我直言,戰爭本身是殘酷的,我們的指揮所是最靠前的一級指揮所,戰鬥一打響,同火線的水平距離不足兩千米,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對於犧牲,我們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你們二位是我們的客人,當然要受到最好的保護,但我還是想你們既然來到了前線,就不會沒有一點思想準備,戰爭畢竟是戰爭!……」

  吉普車在山間急造公路上顛簸著,尹國才坐在前排駕駛員右側的座位上,半轉過上體,滔滔不絕地向後排座位上一男一女兩位記者說話,臉頰上真實地泛著激動的潮紅,明亮的眼睛裡急切地閃爍出熱烈、感動和悲壯的光芒,仿佛他真被那種叫做「戰場亢奮」的情緒完全控制住了,並且是一個沒見過任何世面的土包子,正為記者們的來臨欣喜得難以自已。在這副面孔後他還有另一副面孔,另一雙眼睛,正冷靜而略帶嘲諷地觀察著自己的話在客人心中引起的反應。雖說到現在為止他對江濤讓他來「搶」兩位記者的意圖還沒有全部搞清,但團長想達到什麼目的,他還是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的。江濤肯定是想「用」兩位記者。那麼作為團長的配角,他首先應該做的就是讓客人們感覺到江濤的熱情和好客,並把他們的注意力引向明天A團的騎盤嶺之戰。半小時前他帶車趕到師基本指揮所,一眼就發覺兩位記者還處在無人理會的尷尬境地中,當即他就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了。

  江濤當然是今天這場戲的主角,但身為配角他還是有很多戲可演,況且他歷來對扮演此類角色得心應手,如魚得水。他知道此刻他對記者們越是熱情和謙恭,記者們就越會感動,對A團和江濤的第一印象就越好,到了貓兒嶺就越容易進入「伏擊圈」。從兩位記者越來越專注的神情和漸漸變得不平靜的呼吸中,他意識到自己的表演已獲得了出色的成功,於是話題一轉,忍不住用一席關於犧牲的悲壯的預感,小小地嚇唬了客人一下。他立即滿意地覺察到了:一刹那間客人的臉頰上同時現出一些不自然的蒼白——男記者很快就掩飾了過去,女記者卻讓它在自己美麗的臉上滯留了好長一段時間。

  作為北京某大報向戰區派遣的僅有的兩名記者,肖群和白帆除了性別相異之外有許多相同之處:都是三十二歲;十年前從同一所大學的新聞系畢業,分配到同一家報社做記者;都是五年前結的婚——肖群目前與妻子的關係雖然不好,到底維持著,白帆卻於一年前同丈夫分了手;在職業範圍內,二人同樣都沒有值得一提的建樹,隨著歲月更替,心理的壓力越來越大,同樣盼望短時間內事業上能夠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等等。公母山地區收復戰鬥即將打響的消息一傳到報社,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它對自己是個難得的機會,和平生活中,任何地方的一聲槍響都會成為新聞熱點,何況一場邊陲戰爭!

  他們在同一個早上一前一後闖進了總編辦公室,要求出發到前線去,總編則在同一刻看出將報道這場戰爭的任務交給他們兩人是自己的最佳選擇:肖群文字功夫扎實,思考問題有一定深度,卻不善於與人交際;白帆筆頭子輕飄,卻長於利用自己的綽約風姿在男性占絕對統治地位的作戰部隊裡打開局面,獲取任何想要的新聞素材。報社要搞好對這場邊境戰爭的宣傳,總編不能不考慮自己派出的記者的質量。他絲毫也不擔心把這樣一男一女放出去會給自己帶來亂子:肖群和白帆都過了而立之年,又是老同學和老同事,如果年輕時沒有戀愛,這時肯定不會戀愛了,而一對男女合作時常會產生的愉快的和融洽的心理氣氛,還有利於他們完成自己的使命。

  德高望重的總編和肖群、白帆都沒有意識到另外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對於他們執行任務是有影響的:肖群和白帆都沒有走進過戰爭,直到啟程之時,兩人對於戰爭的瞭解除了一些書本上的知識外,便只剩下了許多基本是從小說與電影中得到的、激昂慷慨而又羅曼蒂克的想像;做記者對於肖群來說不僅是一種職業,還是人生的唯一選擇,通過報道這場戰爭獲得事業的成功,在他就成了整個人生的成功,足以使他那顆時時處在「平庸的煩惱」中的內心得到慰藉。白帆當了十多年記者,仍有一種感覺,認為自己幹新聞這一行並非出於內心的渴望,而是外界影響所致:她的父母都是記者,於是考大學時,自己也選擇了新聞系,畢業後很自然地進了報社。十年的記者生涯不僅沒有給她帶來成功和榮譽,甚至也沒能給她帶來真正的愛情和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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