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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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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濤很早就明白自己與別的孩子是不同的,不然他便無法解釋許多事情,譬如他同小朋友打架時警衛叔叔為什麼訓斥那個孩子連同孩子的父母而不訓斥他;為什麼大院外頭的孩子穿得破破爛爛自己卻一年四季豐衣足食;為什麼他想要什麼都能得到,別的孩子卻不能,等等。生下來那天起他就在被動地接受這些不平等,等有一天他長得能夠理解它們時,要從心靈深處去除這種「天之驕子」式的優越感已經不可能了,何況從他的眼裡看去,也沒有必要。生活給予了他這種意識,而它不僅成了他的世界觀的最重要的一部分,還成了他的基礎和他的特殊人格、尊嚴得以維持的前提。 很久以後他讀到孟子那句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一經過目,便覺得此話似乎正是對自己這一類人講的。人與人本來就是不同的,他所以是他,正因為他出身特殊,受過良好教育,聰明過人,從很小時就明白自己一定要建功立業,做個不同凡響的人。這樣,他內心深處的那種優越感,就不僅不是有害的,還似乎成了一種必要,一種自己要實現遠大理想的保證與動力。 父親是江濤成長道路上的另一所學校。少年時期,他沒有意識到父親的學校已經向自己開課,就已讀到了那本教科書的深奧文字。不大懂事的時候,他就見慣了那些來拜訪、探望、請求什麼或報告什麼的人在父親面前那種尊敬、拘謹乃至於畏懼的神態。有資格踏進江濤家門的人都是些軍銜相當高的軍官,他們小心翼翼的舉止,忐忑不安的神色,年復一年地使不苟言笑的父親在江濤心目中具有了不可言喻的高大和威嚴。他十二歲那年就已經懂得了許多東西:只有像父親這樣在人生旅途中建樹了無數功勳的人,有一天才會被授予如此重大的權力。父親的成功是他在軍人的事業上的成功。以前他總覺得父親與自己相距很遠,從這一天起他突然覺得自己與父親很近,父親成了他真正崇拜的人。然而他還剛剛讀完父親這部大書扉頁上的題詞。 只要他朝父親的成功裡望上一眼,便立即望見了戰爭和父親在戰爭生涯中走向的輝煌,如同每一個農家子弟從小就懂得大量春種夏鋤秋收冬藏的知識一樣,少年江濤的腦海裡早早地就塞滿了各種與戰爭有關的知識:父親的戰爭、中國和人類歷史上的戰爭、因戰爭而名垂青史的偉人、著名的戰役和戰例、經典的戰略、戰役和戰術理論,等等。也還是從那時起,江濤就再也沒有懷疑過自己將終身做一名軍人,他的使命,他的責任就是戰爭,而他自己則將在戰爭中功勳卓著,成為一名偉大的軍人。 父親還沒等到他長大成人就病逝了,連「文化大革命」也沒有看到。老將軍生前威望崇高,死後極盡哀榮,於是他和他的家庭既不像一部分高級將領那樣在十年「運動」中先是飛黃騰達而後又鋃鐺入獄,也沒有像另一部分人和他們的家庭那樣先是慘遭蹂躪後又在浩劫完結之年平反榮升。他的英名和榮耀在死後仍舊庇護著兒子,使江濤能順順溜溜地走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江濤十六歲便到父親的老部隊當兵,然後入黨、提幹,排長、連長、營長一帆風順地升上來,其間兩次進軍事院校深造,並以師司令部作戰科長的身份參加了幾年前早春的邊境戰爭。二十九歲回北京結了婚,用當兵的話說就是「有了根據地」。沒有誰懷疑他前程遠大,他也相信自己正沿著父親當年的腳印前進,唯一的遺憾是沒有仗打,不能像父親年輕時那樣獲得輝煌成功,迅速成長為一名萬眾矚目的高級將領。 此後一段時間內江濤有了某種失落感。這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方面:其一,隨著時光流逝,父親的名字在後人眼中逐漸淡漠,不再能像過去那樣給自己以庇護了,證明便是他職務的晉升不如往日那樣順暢了;其二,過去他從來不把別人放在眼裡,現在卻意識到,自己作為生命和尊嚴基礎的那種「天之驕子」式的優越感正在受到別人的輕蔑與挑戰。後一種情況不僅來自那些不熟悉他和他的家庭背景、卻能夠左右他的命運的上級,還來自部隊中數量上占絕對優勢的工農子弟,其中就包括明天帶B團打001號高地的柳道明。柳道明出生于黔西山區,與他同年入伍,參軍時不但帶來了一口難聽的方言,還帶來了他農民式的堅韌和精明。 江濤一直瞧不起此人,但當柳道明和一批與之相似的農家子弟終於在部隊成了「氣候」,客觀上能同他分庭抗禮,甚至有可能將他擠出跑道時,江濤的整個觀念世界便受到了一次強有力的衝擊。戰爭的事業或曰將軍的事業本應只屬他以及他一類的人,柳道明們卻要從他的生活中將它奪走,連同與他聯繫在一起的成功與光榮!接下來發生的事對江濤打擊更大:一直是L師第一主力的B團團長空缺,全師範圍內可供選擇的候選人只有他和柳道明兩個,命令下來,被任命為B團團長的是柳道明而不是他。這一紙命令還有著誰都明白的意義:一般說來,只要柳道明近幾年內不出大婁子,下一任L師師長也會是他。江濤接到的是另外一道命令:打起背包,去首都參加軍事學院的一個為期一年的指揮員訓練班。 江濤帶著自己將要被部隊淘汰的危機感回到了首都。就是此次回家後,他覺察到了妻子尤莉婭已經移情別戀。對方是一位大鬍子畫家,與尤莉婭青梅竹馬。江濤畢竟出身不同,受過良好教育,知道怎樣做才能使自己少受傷害。他爽快地同尤莉婭辦了離婚手續,以一種新派的優雅態度繼續同她保持親密朋友式的關係。他還通過尤莉婭請大鬍子畫家畫了一幅戎裝的拿破崙半身像,背景是奧斯特裡茨原野的黎明。他把這幅水平相當高的油畫掛在家中自己的房間裡,引起了朋友們的一致喝彩。沒有誰知道這件事構成了對他的心靈的又一沉重打擊。他在部隊與柳道明的競爭中已經失敗,回到京城又發覺像尤莉婭一類的女人也不尊重他了。他是做慣了天之驕子的;軍隊是他的故鄉,是他僅有的、熟悉的、能夠耕耘的土地,離開軍隊無疑等於他整個生活和夢想的徹底毀滅,那在他是不可想像的。一個個不眠之夜,江濤惱怒地鞭撻自己的心靈:你不能認輸,你必須好好想一想發生了什麼事,必須對自己進行一番脫胎換骨的改變,告別舊我,在新時代的背景下走向一個更有魅力的新我,重新回到部隊去投入競爭! 一年後江濤回到師裡,先被安排到C團當了半年副團長,後來被任命為相對來說不那麼受重視的A團團長。熟悉他的人這時都對他身體和精神上發生的變化大吃一驚。除非特別正規的場合,江濤不再穿軍裝,只穿迷彩服,節假日則換上考究的西服,領帶的條數之多令同事咋舌不已。他在革新自我形象的同時聲言要在A團實行「改革」,並真的拿出了一套經過深思熟慮的「改革方案」,於軍事訓練、政治教育、生活管理、後勤建設諸領域一股腦兒變出了許多新花樣。這時上下都在喊「改革」,江濤恰恰趕在點子上,立即就成了本部隊引人注目的人物。 這一時期江濤也確實使A團的全面建設出現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新局面,柳道明的B團無形中被他比了下去。江濤有成功的願望,也有這方面的條件。他在北京的家庭背景,他的新學歷,他那些進入政界、經濟界、思想文化界的朋友,都幫他比別人更早地認識到改革對於部隊特別是對於自己的重大意義。最初的成功重新恢復和擴張了他那受到傷害的優越感,也由此讓他看到了自己在同柳道明競爭中的優勢所在。柳道明即使當了團長仍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他自己生命的根須卻深深紮在左右中國歷史發展方向的社會上層。江濤幾乎本能地明白:社會的變革最初往往會以異端的形式長期醞釀於思想界,終為一位大權在握的領袖首肯,這時少數得風氣之先的人就會抓住歷史給予的機遇,成為新時代的「弄潮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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