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上午,臺北「總統府」會議廳。他準時出現在百余中外記者面前。

  人們看到,儘管他登場之前曾細心裝扮了一番:頭髮梳理得很整齊,已經灰白的唇髭也經過精心修剪,卡嘰軍服一塵不染筆挺無褶,黑色領帶打得非常標準規範,一支鋼筆插在口袋上與各種金屬飾物一道反射光斑,但仍無法掩飾一個月來的戰爭風雨對他精神體力的熬煎。他的眼圈發黑,下眼皮由於睡眠不足而顯得腫脹,面部肌肉也因操勞過度呈現出鬆弛狀。

  始終不變的是他那又高又尖的浙江口音,依然簡短有力,亢奮、激越,渲染著老人岩石一樣的意志永遠不會被任何外在壓力所摧垮、所征服。按照他的解釋,他所以很少因失敗和挫折而氣餒,與他備受「古來忠烈」、「總理之大無畏精神」;「耶穌殉難精神」以及「慈母教誨」的激勵關係密切,今天,他要讓這裡的人們繼續感受到信仰正氣的力量,並通過他們讓全世界都知道他的意志準備同一切相違背的東西作堅決的抗爭。

  首先,他客氣地對各位記者先生、女士不辭辛勞、不避艱險前來採訪金、馬戰況表示贊許致以慰問。然後,請大家自由提問。會議廳裡,忽喇喇樹起百十條迫不及待的胳膊。他朝著主持人點點頭。主持人立刻心領神會,指指坐在前排的美國記者卡利。

  他已有吩咐:要多叫美國記者提問,我有許多話要對美國講。

  在回答卡利先生的提問前,他又鎮定自若地瞥一眼自己書就的為本次記者招待會確定的六字方針:忌尖刻,宜尖銳。

  問:共党為何要在此時加強其對金門等島嶼的壓力,閣下覺得他們的
  主要目的是外交的,還是地理的;是政治的,還是軍事的呢?

  答:共党對金門馬祖諸島的武裝挑釁,不是孤立事件。赫魯曉夫一方
  面以間接侵略的方式開闢中東戰場,另一方面,他交給共匪朱毛的任務,
  就是開闢遠東戰場……他這次炮擊金門的目的,完全是在佔領臺灣,迫使
  美國退出臺灣海峽,使西太平洋成為共產帝國的內湖,藉以分化反侵略陣
   線的團結,鬆懈反共陣營的鬥志,便利其武力進攻,達成其軍事侵略的最
  後目的……

  開場白,他想先強調一下此次爭端美台利益的一致性,當然,只有將毛澤東的意圖擴而大之危言聳聽,才能凸顯美台間那種唇亡齒寒般的共同利害關係。

  美國看法是否與他一致?說老實話,他始終也沒能號准那些執掌白宮權柄的美國政治家們的脈。

  此年度夏秋之交,是蔣介石在那個海島定居後心力最為交瘁的一段日子,權威性的證明是他偶爾偏高的血壓這些日子上去了就再也沒有下來。醫生勸慰他要注意休息,儘量鬆弛,他揶揄道:除非我耳朵出毛病,聽不到毛匪炮彈的爆炸聲。

  心緒起伏波動倒不在毛澤東炮彈的威力,而是毛澤東炮彈所炸出來的渾沌迷蒙若明若暗令他左右為難進退維谷的世局。

  最初10天,艾森豪威爾的葫蘆裡不知裝的什麼藥,廟堂泥胎般緘口。他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再三透過外交渠道敦促:請美國立即發表強硬聲明,宣佈「共同防禦條約」適用于金門、馬祖。非此,金、馬難保,台澎危殆,美國遠東防線將被共黨撕開缺口。

  9月4日,杜勒斯千呼萬喚始出來,終於開口。話說得相當到位,特別是「我們已經認識到保護金門和馬祖已經同保衛臺灣日益有關,美國已經作出軍事部署,以便一旦總統作出決定時持續採取及時又有效的行動。」這一句實在精彩,毛澤東縱然一世之雄,怕也不能不三思而後行吧。他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頓覺輕鬆許多,對身邊經國說:「杜勒斯乃當今一政治家。」但並不滿足,又吩咐道:「應繼續與白宮交涉,美國要有實際步驟。」

  美國言行一致。9月8日,「海倫娜」率隊護航。一番「看誰先眨眼」的威懾心理較量中,顯然是毛澤東「怯陣」,未敢妄發一炮。手下將喜訊告他,他輕啜一口香茶,專注地瀏覽一遍戰報,說出「預料得到」四字,嘴角一絲冷笑溢出了內心關攏不住的寬慰和欣喜。這是整個炮戰中他心境最佳的時刻,他終於向著夢幻般的戰略構想邁出了關鍵性一步:讓美國軍事力量陷足于金門海域。唯其如此,他才能夠在毛澤東的大門口埋下一塊堅固的重返家園的踏腳石。

  誰料,第二天,美國的態度又回到暖昧,他方明白,美國人一點不傻,真實意圖恰似一條滑泥鰍,是很難將它一把抓住的。

  問:什麼樣的行動才是中華民國政府所認為在對抗目前中共壓力方面
  最適切的行動?

  答:對於金門群島的防衛戰,中美雙方的目的是一致的。在戰術上,
  我們須採取更積極的行動,對匪軍的攻勢予以有效的報復和制壓;在戰略
  上,我們當堅持阻止共匪武裝侵略台的目的。

  至於說一旦我們面臨到生死存亡關頭,是否將顧到美國的態度問題,
  我可以告訴大家,我深信美國盟友,基於道義、責任、與其自身安全的種
  種因素,必不會於我們生死存亡之際而忽然中道背棄。我想各位亦必同具
  此感。再說當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在存亡絕續之交,恐已不可能以盟邦態
  度之故,而尚容徘徊卻顧。自然我們在反共抗俄戰爭中,必力求多助,然
  亦有始終獨立作戰之準備。

  蔣在給美國戴上一頂高帽之後,開始警告和威脅美國。他並沒有使用抨擊之詞,但明眼人都聽出了美台間已有裂隙的弦外之音。這是他在大開大闔大起大落政治風暴中搏鬥了數十載,歷練出來的圓滑老到的政治手腕,在政治交易藝術方面,他亦堪稱當代中國的一位大腕。

  是美國逼他這樣做的:

  第二天,毛澤東出人意料竟又打炮,密如飛蝗,急如斜雨;「海倫娜」掉頭轉向溜之乎也,遠遠佇足,坐觀虎鬥。此番場景,著實不曾「預料得到」。他手捧香茶,不啜,木木地倚在籐椅裡,半晌,直到有人繼續向他稟報什麼,嘴裡才發出「嗯」「嗯」的響動。不久,臺北軍界私下盛傳:此次老頭子遭受打擊實在太大。老頭子說了,海軍痛失「美樂」,與其說是毛共胡作非為,勿寧說是美國助紂為虐。美國人背信棄義,見死不救,徒熾匪焰,令人齒寒。

  問:如果美國和中共華沙談判中達成了一種不能使中華民國滿意的妥
  協,貴國政府將採取何種政策?在這個談判中,閣下認為可能獲得任何切
  實可行、且能為三方面都願意接受的結果嗎?

  答:現在華沙進行的會談,只是美國與共匪兩方面的行為,而說不上
  是三方面的關係,而且在根本上是我們不贊成的。不過,美國與共匪的談
  判有助於阻止共匪黷武的侵略戰爭,我們也不加以反對。但是,如果共匪
  不停止其射擊,不放棄其武裝侵略,一切便無從談起,則所謂各方面都願
  接受的結果,更是不可想像。

  對華沙會談,蔣絲毫不想掩飾他不悅的心情。特別是,美國在決定這一重大問題時,壓根就沒有同他商量,他最早還是從美國的電訊稿中,獲此消息的。據說,那一刻,他一反外表上的嚴謹穩重,突然大怒起來,摔茶杯,捶桌子,尖聲地罵人,完全失去了領袖的理性,就像一個軍士長那樣瘋狂。

  美國是個有著陰陽兩張面孔的國家,這一點,平素還不大看得出,愈到風雲突變友朋遭難之時,愈看得清楚。9月4日,杜勒斯還信誓旦旦作出給他以全力支援確保金、馬無虞的許諾,隔一天,竟又草率、痛快甚至求之不得地同意與中共重開大使級會談。美國究竟哪一面是真面孔?當年,他對美國、中共大使在日內瓦聚首就至感不快,曾命駐美「大使」顧維鈞向白宮交涉:此舉與實際承認中共政權又有何異!而今天,共軍的炮彈正如冰雹般落在他的頭頂,美國竟還要與共党笑顏握手,甚至不惜跑到共党盟國波蘭的首都去「朝拜」,這又意味著什麼?說輕一點,是美國反共立場的「軟化」,是「綏靖」;說重一點,是美國準備犧牲他的利益與中共作一筆交易,是「勾結」。雖然在公開場合,他對美共會談一向表現出大國領袖應有的坦然和對那件事的不屑一顧,而實際上,他對美共接觸是相當相當在意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種被兩個巨人夾在中間和晾在一邊的酸溜溜的惱怒、苦不堪言的恐懼是何樣滋味。現在,比姆與王炳南正在會晤,他已回天乏力,攔阻無術,所作唯有兩樣事,對美國人說:你們不能作出有損臺灣利益的協議,否則,我一概不予承認,決不接受;對手下人則說:你們要密切注意華沙,大小情況,都要據實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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