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周:雖然艱苦,但大家幹得很投入,很賣力,因為工作還是有成效的。我們的收聽對象主要是國民黨哨兵,特別是夜晚,他站在那裡沒事幹,無聊,就有可能靜下心來聽聽海對岸講些什麼話。有線宣傳與無線宣傳最大的區別在於:無線宣傳有選擇性,不愛聽關機不聽就是了。而有線廣播宣傳帶有強迫性,我喇叭一響,你不聽也得聽。我們估計,國民黨一個連平均每天有三十多個人上哨,相當一個排,他海邊幾個團加在一起就有一兩個營的兵力每天必須得聽我們的廣播。我們的節目內容有「祖國建設」、「棄暗投明獎勵規定」、「寬待俘虜」、「蔣軍在大陸家屬通信」等等,一組稿七、八篇,來了新稿撤舊稿,趕得及錄音播,趕不及就直接口播,和尚念經,天天念。那時國民黨的兵絕大部分都是從大陸撤逃過去的,他們特別希望聽到家鄉和親人的消息。

  陳:過了一段時間,我慢慢也感到自己的工作很重要有意義了。例如,從望遠鏡裡,可以清楚看到那些修工事或站崗的國民黨士兵,呆呆地望著大陸這邊,顯然是在聽廣播。還有一次,一個當官模樣的人,指手劃腳把聽廣播的士兵都趕跑了,可是自己卻坐在海邊獨自聽起來了。有時特別可笑,蔣軍軍官為了不讓士兵聽我們廣播,就在我們播音時敲鑼打鼓,或把士兵集合起來跑步。那時候,金門經常有國民黨士兵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泅渡過來投誠,他們不光把我們的起義投誠政策背得牢牢的,連我們有些廣播稿也大致能說出來,這使我們感到很興奮很受鼓舞。另外,後來金門也模仿我們,架設大喇叭對我們廣播,對祖國造謠、醜化、誣衊、攻擊,我聽了很氣憤,心想一定要用我們的宣傳壓過敵人。我便不知不覺進入角色,安心幹這行啦。

  張:那時,對金門廣播最有震撼力的是我國民黨軍官兵的親屬喊話。我記得蔣軍27師師長林初耀是廣東梅縣人,我們去梅縣把他母親請來,他母親哭著對他說:「兒啊,你可千萬別幹壞事呀,幹了壞事咱娘倆就再也見不著面了。」據泅過來的投誠兵說,正好被林初耀聽到了,他呆呆的不吭氣,好多天情緒不高。後來國民黨把他調回臺灣去了。

  吳:所以當時國民黨特別恨我們的有線廣播,我們每個喇叭當面,他都有一兩門炮專門對付我們。有時,我們只要一廣播,他的炮彈就打過來了。晚上,他先打照明彈,再打直射炮。有一次,他乾脆把炮從掩體拖出來,拉到海邊沙灘上,對著我們的地堡幹,把我們的喇叭打得稀巴爛,像篩子一樣。

  我們最早用的喇叭叫「九頭鳥」,是美國海軍在港口使用的一種揚聲器,解放戰爭中繳獲了不少,全國全軍的「九頭鳥」都集中到廈門前線來了。這玩藝共九個擴音器組裝在一起,每個250瓦,耐用得很,整個機器泡到海水裡也壞不了。我們就用背包繩背上「九頭鳥」 ,在這裡廣播幾分鐘,再換一個地方廣播幾分種,打「廣播遊擊戰」,和他玩捉迷藏。挨炮最多的一個「九頭鳥」被彈片打了七十多個洞,我們用水泥補一補繼續用,後來送到北京軍事博物館去了。敵人越打我們越高興,說明我們的工作有效果,沒白費勁,說明我們廣播的力量並不小於炮彈的力量。國民黨對我們確實很惱,如果他的士兵聽不到我們播音,他就不會安排專炮打我們。

  周: 1958年7月,我們正在安裝調試新設備,感覺不太對勁,前線怎麼到處都在修炮工事加固翻新公路?表明可能會有一場大的戰鬥要打。於是,我們也加班加點緊張工作,炮戰一開始,我們的新設備也搞好了,開通運行。

  那幾十天裡,大概是我一生最緊張的時刻。雙方打炮,我們反而睡覺,抓緊時間休息,因為這時播音沒效果。炮一停,我們馬上開始廣播。報道戰報,告訴敵人我摧毀了你哪些目標工事。宣傳政策,告訴敵人我們的原則立場和你應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有一天,敵人一個上午集中炮火打角嶼和何厝廣播站,電線打斷了,喇叭音膜也震破了。好在我們備用器材準備充分,什麼時候打壞什麼時候搶修,最久的一次大概只中斷了半天便恢復播音了。我們的大炮和廣播輪番向敵人進攻。及時有力的對敵廣播,也使得那場炮戰更加有聲有色。

  張:炮戰中,我在角嶼廣播組。角嶼本來就須經過小嶝、大嶝才能溝通與廈門後方的聯絡,很閉塞,戰鬥打響,在敵炮威脅下聯絡更困難了。電話又基本上要不通。我們最著急的是沒有上級的精神和稿子,播什麼?炮打完了不講話怎麼行!於是,「8.23」炮擊結束,我們就根據自己的理解草擬了一份「告蔣軍官兵書」,自做主張播出去了,真可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向國民黨士兵宣佈:我們一定要解放金門和臺灣,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們應儘快放下武器,向解放軍投降。後來才知道,我們的提法與上級意圖並不完全相符。上級對我們提出了批評,說我們政策觀念不強,無組織無紀律。為這事我還做了檢討。

  檢討歸檢討,心裡不是很服。打仗就是要消滅敵人收復失地嘛,否則打炮幹什麼?叫他趁早繳械投降又有什麼錯?話反正已經說出去了,收不回來了。講了我認為該這麼講的話,檢討心裡也痛快。

  後來才曉得,主席打炮的意圖並不是要解放金門,而是要加深美蔣矛盾,甚至是為了有利於蔣介石「固守」,才明白我們的文章恐怕是闖了禍添了亂了,才後悔那麼大的政策問題怎麼不請示自己亂主張。

  近幾年看到臺灣一些文章說:中共當年炮擊的目的就是要打下金門,他們在一開始的廣播裡都這麼宣佈這麼說了,後來,因為國軍的頑強抵抗共軍計劃無法得逞才不得不改口自找臺階下,云云。我想八成是我們的文章給國民黨撈到稻草了。

  為了擴大宣傳效果,我們還挑選了一部分廣播稿油印成傳單,交給部隊的偵察員。夜間,偵察員悄悄劃小船靠近金門,把一卷卷宣傳品掛在敵人防我登陸的鐵網木樁上。偵察員安全回來,我們便立即向對岸廣播,我們有東西放在金門哪裡哪裡了,請國軍弟兄們去取。望遠鏡裡,頭一天,一包包傳單沒人動,又過了一天,東西不見了。是否有人偷拿偷看,當時無法考證。也是直到最近,臺灣一篇回憶錄提到這件事,說共軍的心戰搞得很厲害,經常派水鬼把宣傳品送到金門,然後他們廣播再告訴放置地點,心理上讓人感到共軍真是無孔不入無所不能,何況確實發生多起宣傳品在地下傳看的事故,防不勝防。時隔三十幾年,我得知當年幹的並非無效勞動,仍感很欣慰。

  吳:1958年我也在角嶼,記憶裡天上掉下兩種東西最厲害。一是下大雨,連著下,地堡裡積水,床板都漂起來了,上床一定要先趟水過「河」。再一個是下炮彈,角嶼落彈上萬發,我們地堡周圍少說幾千發,彈坑一個挨一個。地堡被炸塌一回。運輸船夜裡送來搶修物資,5立方木材。卸到海灘他就回去了。我們幾個人自己打撈,自己搶修工事,還要堅持抄收中央台、前線台廣播,編成我們自己的稿子播出。人累得跌一跤倒那就睡過去了,任憑你炮打得天搖地動也醒不過來。

  陳:炮戰前夕,我剛好懷孕。在前線最需要我的時候,為了不影響工作,我和愛人商量,先把大孩子送到上海他爺爺奶奶家去了,然後去做了人流。這是我懷的第二個孩子,當時心裡真是矛盾死了,從我願望,是想要的,但戰鬥又不允許我要,我是含著眼淚到醫院去的,手術過後不到十天我就返回工作崗位了。回想起來,大兒子長得比我都高了,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真是很少很少,對這個家,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和妻子。戰爭年代,拋家舍業的女性有的是,但在和平時期,像這樣每天聽著槍炮聲有家回不去的女人恐怕是風毛麟角吧?

  回到前線,炮戰正是最激烈的時刻,廣播站四周,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彈坑了,地堡前的一條小木板橋,也已經被炸斷了三次。我們真是在槍林彈雨中堅持播出。有一次,一發炮彈就在地堡頂上爆炸,水泥抹的牆壁被震掉一大塊,人被震得暈頭轉向,拿起稿子念,怎麼沒有聲音?大聲喊叫,還是聽不見聲音。耳朵已經聾了。還有一次,彈片從通氣孔鑽進來,把電線打斷,唱片也打碎了好幾塊,沒傷到人員是萬幸,但想起來相當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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