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五九


  詩言志,在「古甯頭大捷」三周年紀念日,趙家驤又潑墨抒懷:

  天陰聞鬼哭,碧血古寧頭。
  散卒心猶赤,哀軍淚不收。
  萬方飄落葉,一戰轉狂流。
  吾土吾民在,男兒志未酬。

  好一個「男兒志未酬」!為了信仰和主義而視死如歸的情愫,還記錄在他的另一首《忠烈崇祀》五言中,此詩作于北太武山國民黨軍陣亡官兵公墓墓成之日,詩曰:

  馳道直如發,崇功忠烈祠。
  馨香名氏重,俎豆鬼神知。
  振起中興旅,還悲未捷師。
  成功期後死,呵護動靈旗。

  音韻格律,平仄對仗,工整有序,無可挑剔,顯現出趙將軍不薄的文學功底。由此可見,國民黨絕非草包雜湊的政黨,其中不乏趙將軍般多才飽學之士,他們只是倒黴在了看錯了大方向站錯了隊上,才使得「中興旅」始終難振,「未捷師」只能常悲。

  趙家驤寫給夫人的最後一信上說:「現匪正在蠢動,我儕正聚精會神堅守著,願天啟契機,共迎反攻之勝利……」然而,他沒有迎來「勝利」,卻迎來一塊叫他魂歸西土的彈片。否則,他一定會於哪一年的「8.23」紀念日,又有好詩佳句問世的。

  趙家驤被葬於澎湖。「成功」仍然遙遙,「後死」的宏願總算得以償付。

  * * *

  炮戰發生,臺灣「國防部」戰情中心頻頻以載波電話詢問狀況。胡璉趕緊清點,「高級長官」死活都有著落,唯有副司令官章傑下落不明,經多方查詢,也都沒有結果,這種生死難定的情況,依慣例,只好報稱「失蹤」。直至第二天黎明,在水上餐廳附近發現炸碎的骨碴和章傑若干殘碎遺物,並經其傳令兵辨認,方證實確已死亡。並可以推論:有一發炮彈不偏不倚直接命中他本人或就在他近旁爆炸,無數彈片一瞬間便將他幹刀萬剮、粉身碎骨了。

  章傑為飛行員出身,參戰多為對地面掃射轟炸,無空戰擊落紀錄,靠老資格和與人無爭得以升遷,在國民黨軍中算不得傑出者,名氣不大,仕途也不再看好。其夫人張延芳女士回憶:那天,她就像有預感似的。晚餐前,她正為孩子們洗澡,大女兒卻將一朵白色的茉莉花插在頭髮上,她發現後,曾怒責了女兒。當時她就感到不適,心裡怔忡不定,第二天一早,便得到了夫君身亡的消息。

  炮火無情。夫人悲慟欲絕,章傑死不見屍的結局也令臺灣、金門許多人感歎唏噓了一陣子,但他畢竟很快被遺忘,鮮有人再提及他了。

  * * *

  吉星文則大不然了!

  任何一種版本的中國近代史,都會大書特書:1937年「七·七」事變,中國守軍在蘆溝橋頭和宛平縣城打響了八年抗戰的第一槍。而率部苦戰二十九個晝夜、使全國人心振奮、世界為之矚目的宋哲元部三十七師二一九團團長吉星文,也以極具光彩的抗日英雄形象,走進中華民族最為悲壯輝煌的一段歷史。

  抗戰期間,吉星文堅持與士兵同甘共苦,穿草鞋,吃乾糧,常常以一塊大頭菜、幾個冷饅頭果腹,且跋涉千里,絲毫不以為苦。他的士兵,每人背一把鬼頭刀,慣肉搏夜戰,令日偽軍聞之膽寒,從此,一曲雄壯的「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唱遍了中華大地。吉星文作戰儘管勇猛,但因雜牌軍背景,不是黃埔嫡出,長期以來官階升而權不重,只能在權力中樞的外圍打轉,很難邁進「總統」心腹圈子一步。據說,吉星文早就憋一口氣,在澎湖接到平調至金門令後,欣然前往,決心在最前線再幹出個模樣給世人看看。臨行前,其四歲小兒曾拉著他的衣服叫他早點回來,他只是親一親兒子的臉蛋笑一笑,並不知此一去便再無返期了,

  大陸一炮將吉星文打死,這還了得,臺灣方面抓住把柄不放:「中共永遠洗不清民族罪人的駡名!」

  打死了曾是民族英雄的某人即為民族罪人,這是一個不能成立的簡單邏輯推理,如成立,那麼早年把吉星文帶出來當兵,並給予他深厚愛國主義影響的他的叔父吉鴻昌,則更是一位頂天立地的抗日英雄,後因堅決抗日而遭國民黨逮捕槍決,駡名不知當屬何人?楊虎城、張學良兩位民族英雄,一個早早慘死於歌樂山下,一個長期幽閉于孤島冷宅,駡名不知又屬何人?

  追根溯源,1958年的隔海炮戰只不過是1946年開打的那場戰爭的延伸和繼續。戰爭雙方,從統帥、將軍到士兵,哪一位不曾都是響噹噹的「抗日英雄」?應該說,發動內戰讓剛剛歷經血火的「抗日英雄」們骨肉相殘自相殺戮者,才永遠難洗歷史的駡名。

  吉星文是在向水上餐廳匆匆走去的途中為密集彈片所重創的。急送醫院,立即手術,將彈片逐一取出,又調來一排兵獻血3000CC,傷情稍加穩定,院方認為已無大礙,但不知腹內仍留有一極微的碎片扭轉入腸,三天后發生腹膜炎而終告不治。

  吉星文在澎湖副司令任上,澎湖林投公園軍人公墓落成,吉和另一位副司令祭奠時開玩笑說:「我們當中,不知誰將先躺在這裡?」

  孰料,還是吉星文自己捷足先登了。

  歷史是一位公正的法官,我以為,不會因為他躺在這裡而抹去他曾經有過的光彩。但也不會因他躺在這裡而說:吉將軍,你死得其所。

  * * *

  副司令中,還是炮科出身的張國英沉著老練,炮聲響起,他立即臥倒,迅速把水上餐廳內的幾把彈簧沙發座椅拉過來當做臨時掩體,然後,相當冷靜地作出判斷:彈頭飛行呼嘯中夾雜著爆炸聲,肯定是地面炮擊而不是空中轟炸。此刻,密集爆炸所產生的硝煙,既刺鼻,又睜不開眼,如果貿然奔出,是難以從彈片的層層穿射中安全通過的。於是,他點燃了一支香煙,大口大口吞食,一動不動在那裡趴著,等待老天的裁決。

  神了!彈片像無數把飛刀利刃漫天狂舞,竟沒有傷到他一根毫毛。

  他終於熬過那漫長的恐怖,待爆炸聲剛一轉疏,便像兔子一樣竄出,撒腿狂奔,撲向防炮洞洞口。那一刻,他覺得那小巧玲瓏的水上餐廳簡直就是個活地獄,而這黑暗陰濕的山洞卻是最美好的天堂。

  事實上,爆炸中凡就地伏臥者大都無羔。

  是經驗和鎮定使張國英多活了一遭。

  * * *

  參謀長劉明奎的親身經歷,則是戰場上「生與死」的另一種景象:

  趙家驤飲彈殞命的同一時刻,劉明奎亦負重傷,右大腿股骨嚴重骨折;左下腿被彈片割傷;左上臂內側肌肉切開,動脈斷裂,噴血不止;左胸側肌肉被狠狠剜去了一大塊。整個人就像從頭頂潑下一桶豬血,活生生成了一個血葫蘆。

  幸運的是沒有傷及頭部,神志始終清醒,還知道血流盡了會喪命,本能要求他立即行動,迅速將左衣袖一塊,貼在左上臂之傷口,再將左上臂使勁兒下壓地面止血,果然靈驗,不久血止;再將破衣爛衫覆在左胸傷口,右手壓住止血;右大腿雖然傷重,竟自動止血,是為天賜。

  劉明奎倒臥血泊之中,周遭爆炸猛烈,只能眼觀四面,耳聽八方,苦捱時辰,等待救護。忽然上方水塘命中一發,激起沖天水柱,劉明奎瞪眼一看,只見一黑色圓物,從天而降,直向頭部擊來。顧不得臂傷疼痛,伸出兩手奮力揮去,擋在一邊,再看,乃一塊壘砌塘堤的圓石,登時嚇出一身冷汗!若非頭腦尚清楚,救險得宜,就算不重傷而死,也將被砸破頭顱而亡。

  一小時後,劉明奎終於被抬進醫院。剛開始X光照,忽覺眼前一黑,睜大眼睛卻不見了任何景物,並且心虛發慌,便掙扎著用最後的氣力喊叫:「不要照了,趕快給我輸血,我要休克了!」

  醫生問:「你是什麼血型?」

  答:「A型」,從此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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