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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一回到磨石巷,佈雷克就發現媽媽心情好的原因了。大學已經認可她的申請,同意她將這趟研究之旅延長。耶誕節過後她可以在牛津多留一個學期。

  “這下子我可以完成手上這本書的研究,”她興奮地表示,“這會大大有助我的事業。”

  佈雷克沒有回應。他跑上樓,砰的一聲使勁甩上房門,把自己關在房裡,坐到床上,背部緊緊頂著牆。他瞪著這間囚室的柵欄。這一來他會怎麼樣?他應該回到父親身邊,還是留在英國陪媽媽呢?

  家……這個字眼似乎不再有意義了。

  他不知道妲可怎麼想,妲可也是一進到屋裡就躲回自己房裡了。也許她在鬧脾氣呢,因為佈雷克拿到了禮物。噯,就讓她去生悶氣吧,他心想。此刻那本書看起來倒像是一種賄賂、一個詭計,企圖要他不再想念老爸。他不想讀那本書了。他無情地將書拋過房間,看著它啪的一聲掉在垃圾桶附近。封面像斷翅般往後折,有幾頁皺在一起。他淚眼蒙矓地瞪著那本書。

  他怎會那麼笨呢?早該知道不能相信自己的媽媽。她只關心一件事:她的工作。

  一切都回到正常。

  ※※※

  一連兩個晚上,佈雷克都睡不著。雙手抱胸,坐在床上,沉思。

  屋外,雨點猛打在窗上,他看著樹在風中搖擺,被打來打去,遭受暴風雨的威脅。每吹過一陣狂風就落下一大兜樹葉,掠過街道。龐大,憤怒的陰影掃過他房裡的牆上,掃過天花板,偶爾打在他的臉上。熱淚滑下臉頰。

  時間是午夜過後。一個鐘頭前,他聽到媽媽悄悄沿著樓梯平臺走到妲可的門前,打開一下子,然後又輕聲走到他的門前。佈雷克在腦海裡描繪她的行動路線。可以感覺到她就站在門外,雖然只有幾呎之遙,卻隔了一整個世界。

  “走開!”他想要大叫,願她不要進來,但同時又盼望她來查房,安慰他,幫他拽拽被子,當他是個小小孩。最後她退回自己的臥室,令他感到比先前更孤單、更悲慘。

  這種情形之前只發生過一次。就是父母親大吵一架那天。那天是星期五,漫長週末的開始,佈雷克原本打算好好地過,什麼事也不做;不料爸爸媽媽比他還早幾個鐘頭到家,兩個人站在廚房裡,怒目相瞪。他感覺到他們之間的空氣中有一股無言的敵意,像一場暴風雨就要來襲。

  接著,突如其來地,它就開始了。

  母親大吼一聲,對父親咆哮,冒出佈雷克以前從來沒聽她說過的穢言,她氣得嘴巴開開的。各種控訴像槍林彈雨一樣掠過室內,從牆上彈落,掉在傢俱上。他和妲可俯身尋找掩護。空氣似乎如此脆弱,像玻璃一樣。易碎。

  佈雷克有一些朋友家裡是單親,有一陣子他懷疑單親是不是這樣:父母親之間的作戰攻擊日。他拿手指頭塞住耳朵,試圖將這個可能性排拒在外。他無法想像那個字眼:離婚,聽起來等於末日,等於致命,等於死亡。

  然後是那一段詭異的靜默期,他的父母親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他們紅腫著眼睛在屋裡走動,彷佛在鬥拳,可是感到鼻青臉腫、遍體鱗傷的是佈雷克。

  最後,電話響了,在一片靜寂之中炸開來。就是那時妲可跑去拿雨衣,穿上之後再也沒有脫下來過。

  躺在牛津這間昏暗的臥室,他瞥了一眼門口。他應該去看看媽媽才對。他記不得上回什麼時候問過她的感覺。也許她睡著了,沒察覺到世界正在分崩離析?

  佈雷克從眼角瞄到床頭櫃上那條紙折的龍,他為了保管好而放在那。他幾乎把它忘了。可是它就在那裡:提醒佈雷克他的任務。他必須找到恩狄米翁·史普林。

  不過說真的,他不曉得從何下手。

  他再次感到一股衝動,很想拆開那條龍,看看裡面是否藏有任何秘密訊息。可是,它實在太可愛了,讓佈雷克捨不得毀了它。何況,他好累。他的眼睛幾乎睜不開了。他的腦袋昏昏沉沉,沒有一個想法是有意義的。

  他伸出沉重的手,關掉床頭的燈,然後慢慢躺回床上。暴風雨猛打在外面的窗戶上,開始催他入夢。

  佈雷克睜著半閉的雙眼,覷著窗戶。他聽到雨點像不聽話的手指打在玻璃上,看到院子下面有一棵樹,有節奏地在風中擺來擺去。他看了一會兒,被它的動作蠱惑。樹葉被街燈鍍上一層金,抖啊抖的,閃閃爍爍,像一條金龍在風中整理自己的鱗片。

  他自顧自笑了。是哦,那棵樹上可能有一條龍,他昏昏欲睡地想,眼睛更瞇了。他看到牠開始現出外形:形似樹葉的尖耳,角狀的口鼻,強壯的黑翼收起來有如樹枝。每一片葉子都是一片鱗,還有那塊黑黑的空間,就在那裡,那是眼睛。甚至還有一條細細的、鍍了金的尾巴,從最低的樹枝垂下去,像常春藤的枝椏。

  是哦,那棵樹上可能會有一條龍,準備張開翅膀飛走。牠伸展身子,翻滾,在風中梳理自己。牠隨時都有可能噴出一口躁火,騰空而去……

  可是他還來不及確定,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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