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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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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因茲 1453年春 那片死寂喚醒我。不太對勁。我睜開雙眼,凝視黑暗,設法聽出任何聲音,任何動靜,卻一無所獲。只有一絲絲銀色的月光斜斜照過地上。黑暗從四面八方向我圍攏,厚如絲絨。 彼得成為我的睡伴已經有好幾個月了。他會抽搐、抓搔,搞得我睡不著。我還飽受他的夢和跳蚤折磨,雖然他做的夢從不與我分享,倒是把跳蚤傳染給我。然而,我還是很感激有他為伴。當大雪覆蓋全城的屋頂,冷冰冰的風鑽進屋子時,他的體溫像一頭熊,讓我在漫長冬夜裡不致冷得發抖。 春天終於來了。莊稼漢與釀酒人再次開始犁田做準備,人們重新打起精神,在融雪的大街小巷擇路前進,新鮮水果的記憶在他們的舌尖蘇醒。好不容易,河水終於解凍,讓船隻可以來回萊茵河上下游做買賣。 為了即將在法蘭克福舉行的市集,一開年,古騰堡先生就催促我們完成一部分的聖經試印。如今再過幾天就是趕集的日子。他很快就將福斯特的錢投資下去,另外買了五台印刷機,請來更多的排字工人,這些人加上原來的學徒全都遷到漢伯瑞西朵夫(Humbrechthof)去住。那邊住起來更寬敞,大部分的印刷都是在那進行。但是,彼得和我仍在他特別的照管之下,住在他屋裡的閣樓上,分享一張床。彼得很有天分,很快就成為印刷工,而我的手指頭毫無疑問依舊長於排字。 印製新版聖經這份工作一直在進行,為了這件大事,我們準備了成千上萬的活字和數不清多少令的紙。即便這樣,也還要再兩年的時間才能完成這本厚重的巨著。師傅打算一開頭先印一百五十本,其中有三十本要用最精細的羊皮紙印,可是訂購的名單已經越來越長,教會的神職人員和貴族們都渴望看看我們的神奇機器如何比得上勤奮的抄寫員。甚至有傳言說我們是魔鬼的同路人,不然怎麼能夠那麼快就弄出一模一樣的版本呢?想也知道,那全是一派胡言。還不是都靠我們賣力工作。 古騰堡先生比以前更忙。他每天都會修修活字的字樣,重新調整頁邊空白的大小,實驗每一頁可以放多少行。一切必須井然有序。他期待自己印出來的聖經成為有史以來最美、最清楚易讀的書,以彰顯自己的心靈手巧,見證福音聖言,建立生財獲利的事業,數倍回報福斯特的投資。 至於福斯特這個人,他經常出現在古騰堡先生家裡,徘徊在那口神秘的箱子附近,而不是出現在工作室。對他而言,印製聖經這檔事倒不是那麼重要。他關心的是另外一項研究。如果說福斯特在習妖術,暗自希望揭開天地萬物的法則,我也不會覺得訝異。因為我常看到他對著古老的手稿沉思默想,那些手稿屬於赤足修會的修士所有,裡面都是些古裡古怪的文句,還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記號和象徵,而他試圖將這些片片斷斷的古文拼湊在一起。由於反復閱讀,搞得他的手指頭都黑黑的,眼底出現重重的黑眼圈揮之不去。三不五時,當我伏案揀字時,他會看著我,然後伸手制止,好似在檢驗我的工作品質。我會回避他的碰觸。 他是算好時間來訪的,我注意到,是根據月亮的盈缺變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逗留的時間最久,那些夜裡連一絲絲天光都沒有。今晚,從我們閣樓上的臥室往窗外看,只看得到上空有一彎弦月,勾了幾朵雲。不過,還是足以讓我看清楚室內空空蕩蕩。彼得不見了。 ※※※ 起先我以為他又出去夜遊,去見一頭黑髮的克莉絲蒂娜。克莉絲蒂娜是福斯特的女兒,他對這位穩重端莊、心地善良的姑娘一往情深。每逢宗教節日,印刷工作暫停,就可以看到他逗留在福斯特住所的牆外,有如遭受放逐的戀人;然後夜裡,上了床,就可以聽到他喋喋不休談論克莉絲蒂娜的美貌。可是,今晚彼得並沒有跟克莉絲蒂娜在一起。 從屋內的某一角傳來談話聲。輕聲細語。細微的動作疾掠過樓下印刷室的地板,好似有人將福斯特寄放的那口箱子從隱蔽處拖出來,在地板上悄悄推動。 我揉揉雙眼,趕走惺忪的睡意,躡手躡腳朝樓梯走去。鐵制燭臺裡的蠟燭已經燒到剩下一小段殘餘的獸脂,發出一股油油膩膩的臭味,卻沒有燭光。我試著在黑暗中摸索,腳下踉蹌。影子在我的四周移動,如水銀般多變。 我慢慢下樓,小心不發出一點聲音。即使是木頭發出一點吱嘎聲,都可能讓對方知道我在偷聽。 樓下房間是一片紅色的光。從階梯上可以看到火焰燒得很旺,餘燼重新燃起來。各種形狀在牆上撞擊,閃爍搖曳,好似邪惡的寵臣繞著印刷機起舞。 我跨得更近一點。 福斯特已經把那口可怕的箱子拖到火前,俯身在箱上。他口中喃喃有詞,念著我聽不懂的咒語,手指沿著箱子側面摸索。然後,就如抄寫員替鵝毛筆蘸墨一樣,他熟練地將手指伸進杯子裡,彼得就端著杯子站在福斯特面前。 我差點虛脫摔倒。墨水的顏色又深又稠,血似的。 福斯特迅速曲起手握住那兩條蛇的頭,從他的指尖各滴了一滴液體進去。蛇牙似乎刺入他的皮肉之中,應他的要求滑在一起。箱蓋豁然掀開。 是我的眼睛看錯了嗎?難道蛇牙居然無毒,不像我之前相信的嗎? 我慢慢移得更近一點。 印刷機像一頭怪獸被銬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我迅速弓身躲到木制的機腹下面,擠進柱腳之間尋得保護。 這會兒福斯特從箱子的上層抽出一塊銀綠色的獸皮。我屏住氣。他把獸皮舉高對著光,獸皮立即吸收火光,好似夕陽變成一片殷紅──一片血染的戰場。 彼得大為驚詫,伸出一隻手去摸它。福斯特把他的手拍到一邊。“去!別碰。”他噓聲制止,一邊將層層的獸皮鋪在地板上,手又伸進暗暗的箱子裡面。 我的眼睛睜得更大,因為他抽出一張起伏的長紙,看似會波動,漾著生命。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等奇景。那是一張奇大無比的羊皮紙!紙色白如雪,又不像雪會融化。即使火就在一旁燒著,爆出火星,劈啪作響,那張紙也不會融化。施了魔法的紙倒像是會吸收火焰的顏色,燒得更白熱。相形之下,師傅最好的羊皮紙也顯得晦暗。我的手指握緊印刷機的腳,渴望能夠摸一摸那神奇的幻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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