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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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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隊員如何進行偵察工作,我並不清楚。我自己呢?我本來就不是偵察,只是一名翻譯員,要我單槍匹馬破案,真是天曉得。我在蒙罕城大街小巷胡亂逛了許久,大約有五十個地球日吧,實在走得疲倦了,剛好走到蒙罕城歷史博物館。我一向對博物館有濃厚興趣,就決定偷懶一陣,跑去館裡去參觀。 歷史博物館裡陳列了不少蓋文族的進化遺跡。他們也有鐵器時代、銅器時代、石器時代、和兩栖時代。蓋文族最早是兩棲動物的時候,就已經發展出相當複雜的文化,懂得採集水底的石頭做巢穴。這個兩栖時代,倒是我們人類所沒有的。歷史博物館裡另有一間電影院,放映各種科學影片。我隨著來參觀的蓋文人,進了電影院。首先放映了幾部星際旅行的科學教育片,我看得都快打瞌睡了。其後的一部影片,卻意外的引起我的興趣。 影片的題目是“兩栖時代的蓋文族”。影片開始時,一位蓋文科學家指給我們看蓋文族兩栖始祖的圖片。五十萬年前的兩栖始祖蓋文,比現在的蓋文更接近魚類,手腳粗短有鱗,頰上的腮還未退化,看起來很像我們地球上的青蛙。影片隨即介紹了一些兩栖始祖蓋文的遺跡。影片的最後一段特別精彩。蓋文科學家畫出想像中的兩栖始祖蓋文,用卡通片的方式介紹他們的生活起始習慣。我看到銀幕上青蛙似的始祖蓋文在大海中遨遊,有時爬在石塊上昂首棲息。就在這時,一樁令我大吃一驚的事情發生了。 銀幕上的始祖蓋文,突然一口咬住身旁的一隻小始祖蓋文,像大青蛙吃小青蛙一樣,三口兩口把小蓋文吃了下去。大始祖蓋文吃完小始祖蓋文,昂首向天,得意的鼓腮而鳴。我清清楚楚聽到大始祖蓋文在叫:“蓋!蓋!蓋!” 一股莫名的驚喜充滿我的心胸,我終於找到“蓋”的出處了!原來“蓋”是兩栖始祖蓋文進食以後滿足的呼聲!難怪蓋文語裡有百分之八十七的詞句第一個音節都是“蓋”。這是他們族類最原始的呼喚啊!我的論文,我的“論103星區C56-7七行星蓋文族語裡蓋字之用法”,這下大功告成了!一篇完美無缺的論文!從字源,到字義流變,一直到現代語的用法,我都調查得清清楚楚。如果這篇論文得到星際翻譯學院年度論文獎,我一些也不會感到奇怪。 我簡直太快樂、太興奮了,竟沒有感覺到一隻手慢慢搭上我的肩膀。等到我發覺時,那只手已經牢牢扣住我的左肩。我痛得叫起來,回過頭,一個龐大的藍色蓋文人正對我咧咧嘴。他輕聲說:“我要蓋朋你,不要動。” 一嘴綠森森的尖齒,襲向我喉管。我使出混身力氣,掙脫那蓋文人的手腕,及時閃開他的大嘴。我跳了起來,拼命朝電影院的出口處跑去。藍色的手臂水蛇般從四方伸向我,都被我躲開。從眼角我瞥見戲院裡面,大蓋文正在吃小蓋文。照他們的說法,該是大蓋文正在蓋朋小蓋文。他們也想蓋朋我,我可不能這樣被他們蓋朋掉!我拼命逃跑,在戲院門口處,我終於被三個蓋文人抓住了。我自忖性命難保,閉目待死。幸虧戲院門口的售票員跑過來干涉。 “他是觀光客,你們不能蓋朋他!” 三個蓋文聽說我是觀光客,立刻放開我。我爬起來,也不理會售票員的道歉,就拔足飛奔。我跑出歷史博物館,頭腦才慢慢冷靜下來。“蓋”字最後一個用法,也被我無意中發現了!原來“蓋”字主要是“吃”的意思。古時的兩栖始祖蓋文,吃完別的蓋文,便滿足的大叫“蓋!蓋!”現在的蓋文族進步了,發明了許多婉曲的說法,“蓋朋”、“蓋貿”、“蓋佛”……其實都有相同的字源,都是“吃”的含義。 蓋文語裡百分之八十七的詞句都有“吃”的含義,他們原來是吃人的星族啊!我想到這裡,不禁冷汗直流。那位研究蓋文語的教授,從來沒有想到蓋文族是食人族。他只依照我們的語言習慣,將“蓋朋”翻譯為“親熱”,“蓋貿”翻譯為“交易”,“蓋佛”翻譯為“和平”……他卻沒有想到,不論蓋文人講甚麼,不論他們嘴裡說得如何漂亮,他們都只想到一件事──如何吃掉對方。我們還以為蓋文人是最愛好“蓋佛”,最愛好和平的星族,其實他們是最愛好吃人的星族。我們的翻譯專家,沒有搞清楚蓋文語的語源,才會犯下這麼大的錯誤。 我又想到我的翻譯口供,就明白我完全翻譯錯了。三名走私嫌疑犯當然不肯承認他們犯了罪。對蓋文族而言,人吃人是完全正常的行為。他們既不偷,也不搶,只是彼此互吃。難怪蓋文族沒有人口膨脹的問題,多餘的人口,早就被他們吃下肚裡去了。難怪蓋文族的歌曲悲壯而淒涼。如果人人隨時可能被吃,他們的歌聲怎能不悲壯呢?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我趕緊跑回緝私大隊的總部報告。我知道我無意間發現的秘密,可能會影響到所有隊友的安全。蓋文族為了敦睦邦交,顯然早有默契。他們通常不吃外來的觀光客。但是如果他們知道我們發現了他們的秘密,他們就可能把我們蓋朋個精光。星際法有明文規定,凡是吃人的星族,都必須被全體氣化。蓋文族不會不知道這一條法令。他們的掩飾工作,幾乎已經做得天衣無縫。我們偵察了那麼久,都沒有發現可疑的跡象。如果不是我無意中走進歷史博物館,我們可能再也不會發現他們的秘密。 大隊長聽了我的報告,立刻命令全體隊員停止偵察,回隊部集合,又拍發緊急電文給星際警署,告訴警署我們的新發現。蓋文人這時果然已經知道我們查出他們的秘密,他們迅即脫掉文明的假面具,成群出動,到處追趕著蓋朋緝私隊的隊員。一百名隊員,只有六十五名活著回隊部。我們迅速登上緝私艇,逃出C56-7七行星的領空。另外兩隊緝私隊卻沒有我們這麼幸運。他們因為分散在各個城市的工作站,無法迅速集中。有一個大隊全部隊員都被蓋朋掉。另一個大隊,只逃出了十七個人。這是星際緝私隊成立以來,犧牲最慘重的一次。 我因為及時發現蓋文族吃人的秘密,備受上峰嘉獎。但是我良心仍然非常不安。如果不是我翻譯的口供錯誤,緝私隊不會蒙受這樣慘重的損失。他們送我回星際翻譯學院接受榮譽獎章的時候,我在謝辭裡就一再強調,幹我們翻譯工作這一行的,真是一點也大意不得。例如古華語裡的“赤腳大仙”,並不指“紅腳掌的仙人”,而指“光著腳的仙人”。但是“赤發鬼”卻並不是“光頭的鬼怪”,而是“紅發的鬼怪”。如果不是精通古華語的人,誰能夠搞得清楚這麼微細的分別?同樣的,誰會想到蓋文語裡無所不在的“蓋”字,竟會是吃人的意思? 自從蓋文族事件以後,我從事翻譯工作,更加小心謹慎了。蓋文族不久就遭到全體氣化的滅族處分,宇宙間又少了一個食人族。我還保存有一卷蓋文族歌唱的錄音帶,打算將來播放給我的七世妻欣賞。我在工作得疲倦的時候,有時也會為自己播放一段蓋文族的歌唱。他們那悲壯淒涼的歌聲,至今還縈繞在我心頭。可憐的蓋文族。一直到他們被滅族,恐怕他們都弄不明白,為甚麼吃人是犯罪的行為。最近我潛心研究銀河各星系比較語言學,又有一些驚人的發現。我發現不少語言都和蓋文語相似,有一個最原始的音節,通常都和吃人有關。如果我的理論不錯,有許多星族當初都是吃人的種族。他們最美麗的辭藻,都和吃人脫離不了關係。我這個發現,恐怕是六十三世紀語言學最大的突破。但是我一向小心謹慎,到現在還在仔細求證的階段,不敢貿然推出我的理論。 有時我站在警署辦公室的視窗,眺望著銀河無數的星球,不禁想起蓋文族的遭遇。也許蓋文族還算是太誠實的星族,他們只曉得吃人是樁快事,竟忘記從他們的語彙裡除去那個可疑的“蓋”聲。別的星族也許同樣在吃人,只是吃法更精,連吃完滿足的“蓋”聲都掩飾掉了。吃人者不自知在吃人,被吃者不自知被吃。耿耿星河裡,究竟有多少這樣的吃人族呢? 當然,這都是我的玄想,我也不打算再深究下去。對於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莫過於好好活下去,將來再和我的七世妻會面,重溫我們的舊夢。我準備對她大大吹噓一番,這幾百年來我幾樁得意的翻譯絕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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