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偷影子的人 | 上頁 下頁
三八


  “她抱了抱我,然後就離開了。三百公里的路程來,三百公里的路程回去,僅僅是為了向我先生致意。你的克蕾兒,她可是位演奏家哪。啊,真抱歉,我話說得顛三倒四。等等,讓我先想想我剛剛說到哪裡了。你再也沒回來的那個夏天,小克蕾兒破天荒跟父母要求一件可怕的事——她想當大提琴家。你可以想像她母親的表情吧!能想像這對她造成多大的痛苦嗎?耳聾的孩子想成為一名音樂家,這就好像一個雙腿殘疾的人,他卻夢想成為一名走鋼索的雜技演員。在書店裡,她從此只看與音樂相關的書籍,每次她父母來接她,就會被那情景打動一次。最後是克蕾兒的父親鼓起了勇氣,他對太太說:‘如果這是她想要的,我們會為她找到方法來達成願望。’他們幫她註冊了一所特殊學校,有專門的老師訓練兒童,讓他們把耳機戴在脖子上,以感受音樂的振動。哎,我真是對現代不斷進步的新發明感到無比驚歎啊,通常我是比較反對這些的,但是這個,我得承認,這還蠻有用的。克蕾兒的老師開始教她學習樂譜上的音符,這也正是奇跡發生之處。克蕾兒,這孩子從未正確複誦出一個字,竟然能完全正常地發出Do-re-mi-fa-sol-la-si-do。音階從她口中吐出來,就像火車從隧道裡沖出來一樣。而我能告訴你的是,這下子,換成她的父母嚇得發不出聲音了。克蕾兒學了音樂,她開始唱歌,歌詞穿插在音符中。正是大提琴將她從牢籠中解救了出來,利用大提琴來越獄,這可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的!”

  布夏太太用小匙攪了攪熱巧克力,喝了一口再把杯子放下。我們靜默了好一會兒,兩個人都迷失在自己的回憶裡。

  “她進入了國立音樂學院,她還在那裡就讀。想找她的話,換作我是你,我會從那裡開始找起。”

  我幫布夏太太採購了一些油酥餅和巧克力當存糧,我們再一起穿過馬路,為她買了一條香煙,然後我陪她回到旅館贍養院。我向她承諾會在天氣晴朗時回來看她,並帶她到沙灘散步,她叮囑我路上小心並且記得系上安全帶。她還加上一句,說是在我這個年紀,還滿值得小心照顧自己。

  我在淩晨離開,在夜裡開了好長一段路,回到城裡,剛好來得及還了車子並且趕上上班時間。

  回到城裡,我脫下白袍變身私家偵探的穿著。音樂學院離醫院有段距離,但我可以坐地鐵到那裡,只需要換兩班車,就能抵達巴黎歌劇院廣場,音樂學院就在正後方。但問題出在我的時間上:期末考快到了,在讀書及值班的時間之外,能抽出空的時間都太晚了。我硬是等了十天,才能趕在音樂學院關門前趕過去。當我因為在地鐵長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氣喘吁吁地抵達時,大門都已關上了。警衛要我改天再來,我求他讓我進去,我一定得到秘書處去。

  “這個時間已經沒有人啦,要是為了遞行政檔,得在下午五點以前再來。”

  我向他坦承不是為了這件事而來,我是醫學院的學生,到這裡來是為了別的原因,我想找一名因為音樂而改變了人生的年輕女子,音樂學院是我掌握的唯一線索,但我得找到人打聽消息。

  “你就讀醫學院幾年級?”警衛問我。

  “再過幾個月我就當實習醫生了。”

  “再過幾個月就當實習醫生的人,是不是有能力幫人看一下喉嚨?十天來,我的喉嚨每次吞東西就灼痛,但我又沒時間也沒錢去看醫生。”

  我表示願意幫他看診。他讓我進去,到他的辦公室裡看診。不到一分鐘我就診斷出他患了咽峽炎,我建議他第二天到急診部來找我,我會開處方箋給他,讓他到醫院附屬的藥局去領抗生素。為了報答我,警衛問我要找的女孩名字。

  “克蕾兒。”我告訴他。

  “姓什麼?”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姓氏。”

  “我希望你不是在開玩笑。”

  但我臉上的表情顯示出我是認真的。

  “聽著,醫生,我真的很想回報你,但要知道,在這棟大樓裡,每年開學都有超過兩百名新生,有些人只待了幾個月,有些則在這裡一路讀了好幾年,而有些人甚至進入隸屬音樂學院之下的不同的音樂培訓機構。光是近五年來,註冊名單裡就登記了上千人,我們是依據姓氏來分類而不是名字。要找到你的……她叫什麼名字來著?根本無異於大海撈針。”

  “克蕾兒。”

  “啊,對,但真可惜,只知道叫克蕾兒卻不知道姓氏……我沒辦法幫上忙,我為此感到抱歉。”

  我離開時的惱火程度,和警衛願意為我開門時的喜悅同樣高昂。

  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兒。這就是你在我生命裡的角色,我童年時的小女孩,今日蛻變成了女人,一段青梅竹馬的回憶,一個時間之神沒有應允的願望。走在地鐵的長廊裡,我又看到你在防波堤上,跑在我的前面,一邊拉著在空中盤旋的風箏;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兒,會在天空中畫出完美的8和S。有著大提琴音色般笑聲的小女孩,她的影子沒有出賣她的秘密而向我求援;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兒,卻對我寫下:“我等了你四個夏天,你沒有信守諾言,你再也沒有回來。”

  回到家,我看到老是臭著一張臉的呂克,他問我為何臉色蒼白。我向他述說了造訪音樂學院的經過,以及我為何無功而返。

  “你要是再這樣繼續下去,一定會把考試搞砸。你一心只想著這件事,只想著她。老兄,你根本是瘋了才會去追尋一個幽靈。”

  我控訴他形容得太誇張。

  “我在你去浪費光陰時打掃了一下,你知道我從廢紙簍裡發現了多少張廢紙嗎?數十張,既不是課堂摘要,也不是化學公式,而是一張張素描的臉孔,全都一樣。你很會畫素描是不是?最好能利用你的天分去做解剖圖速寫啦!你到底有沒有至少想到,該告訴警衛你的克蕾兒是學大提琴的?”

  “沒有,我壓根沒想到這一點。”

  “你根本就是蠢斃了!”呂克咕噥著,癱倒在扶手椅上。

  “你怎麼知道克蕾兒演奏大提琴?我從來沒跟你提過這一點。”

  “十天來,我被羅斯托波維奇喚醒,聽著他吃晚餐,又聽著他入睡。我們再也不交談了,大提琴的聲音替代了我們的對話,而你竟然問我是如何猜到的!對了,要是真讓你找到克蕾兒,誰能保證她能認得出你?”

  “如果她認不出我,我就放棄。”

  呂克盯著我片刻,突然用拳頭敲了一下書桌。

  “向我發誓你會做到!以我的腦袋起誓,不,更確切一點兒,以我們的友誼來向我發誓,如果你們相遇了,而她沒有認出你,你就會一輩子跟這個女孩劃清界限,而你會立刻變回我熟悉的那個人。”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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