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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一沖完澡,蘇菲就滑進床單裡,幾乎一沾枕頭就睡著了。呂克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對我比了個手勢,就熄了燈。

  早晨,一想到要到餐廳與大家共進早餐,我們就一點兒也提不起勁。那裡的氣氛本來就不太愉悅,更何況大家咀嚼的聲音更是讓人倒盡胃口。

  “但是早餐包含在房價裡。”呂克堅持。

  面對著一臉挫敗、厭惡不已地在幹吐司上塗果醬的蘇菲,呂克突然推開椅子,命令我們等他一會兒,就消失在廚房裡。經過長長的十五分鐘之後,埋首餐盤的寄宿老人抬起頭來,鼻子靈敏地嗅到一股不熟悉的香味,然後是一陣靜默,一絲聲音都聽不到,所有的老人都放下了餐具,齊刷刷地緊盯著餐廳的門,眼神熱切。

  呂克終於來了,頂著一頭沾了麵粉的頭髮,提著一籃烘餅。他繞了餐桌一圈,分給每個人兩塊餅,再走到我們身邊,把三塊餅放到蘇菲的餐盤裡,然後坐下。

  “我儘量用能找到的食材來做,”他一邊坐下一邊說,“我們得再去買三包麵粉和等量的奶油及糖,我相信我已經把老闆娘的存糧洗劫一空啦。”

  他做的烘餅真是色、香、味俱全,溫熱又入口即化。

  “你知道嗎,我很懷念這種感覺,”呂克一邊環顧四周一邊說,“我很喜歡這樣,看著清晨第一批客人胃口大開地來到麵包店。看看我們周遭的人,他們看起來多幸福,嚴格說來這與醫學無關,卻看起來對他們很有效。”

  我抬起頭,老人家正在享用美食,一掃我們剛走進餐廳時的死寂,替換成此刻充滿活力的熱鬧談話聲。

  “你有一雙點石成金的手,”蘇菲滿口食物地開口,“說不定這也是一種醫術呢。”

  “這個老人家啊,”呂克說著,指著一名站得直挺挺像根木樁的老先生,“再過幾年就可能是馬格咯。”

  我們周遭的每位老人都比我們老了至少三倍以上的歲數,置身這群笑顏間——偶爾甚至聽到幾陣笑聲流瀉在四周,我竟有種奇怪的錯覺,仿佛重回到昔日的學校學生餐廳,而在那裡,同學全都染上了微微風霜。

  “我們去看看白晝下的大海像什麼吧?”蘇菲提議。

  我們花了點時間上樓,回房間套了件毛衣和外套,就走出了小旅館。

  到達沙灘時,我終於明白前一天感受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什麼了——我來過這小小的濱海小鎮。在碼頭盡處,燈塔的塔燈在晨霧中浮現,一座小小的、被遺棄的燈塔,和我記憶中的一樣忠貞不渝。

  “你來不來?”呂克問我。

  “啊?”

  “沙灘盡頭有間小咖啡店,蘇菲和我渴望來杯‘真正’的咖啡;旅館裡的咖啡根本就像洗碗水。”

  “你們去吧,我稍後和你們會合,我需要去確認一些東西。”

  “你需要在沙灘上確認一些東西?你要是擔心大海消失的話,我向你保證它今晚就會回來。”

  “你能不能幫我個小忙,不要把我當笨蛋?”

  “哎喲,火氣很大呢!好啦,您的僕人去陪伴夫人了,讓大人您可以好好去數數貝殼。有沒有話要我傳達呢?”

  懶得再聽呂克的蠢話,我走向蘇菲,向她道歉失信不能陪她,並且承諾儘快過去和他們會合。

  “你要去哪裡?”

  “我想起了一些回憶。我最晚一刻鐘後去找你們。”

  “什麼樣的回憶?”

  “我想我曾經來過這裡,和我媽一起,並在這裡度過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幾天。”

  “你到現在才想起來?”

  “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而且我從此之後就沒再回來過這裡。”

  蘇菲轉過身。在她挽著呂克的手遠去時,我朝防波堤前進。

  生銹的告示牌一直掛在鐵鍊上——禁止進入,字跡已經模糊,字母c和i已經無法辨識。我跨過去,推開鐵門,鐵門上的鎖孔早已因鹽分侵蝕而消失。我爬上樓梯,登上老舊的瞭望台,階梯好像縮小了,我原以為它們更高一些。我攀上通往塔頂的梯子,窗玻璃都還完整,但污垢積得發黑,我用拳頭擦了擦玻璃,從拭出的兩個圓圈裡看出去,這兩個圓圈就像望遠鏡般指向我的過去。

  我的腳絆到某樣東西。在地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大衣底下藏了一個木箱子,我蹲下身把箱子打開。

  箱子裡躺著一隻老舊的風箏,骨架都還完整,但翅膀已經破爛不堪。我把老鷹風箏抱在懷裡,小心翼翼地撫摸它的翅膀,它看起來如此脆弱。然後我望向木箱深處,倒抽了一口氣,一長條的細沙還維持著半顆心的形狀,旁邊有一張卷成錐狀的字條,我把字條攤開,讀出上面的字:

  我等了你四個夏天,你沒有信守承諾,你再也沒有回來。風箏死了,我將它埋葬在這裡,誰知道呢,也許有一天你會找到它。

  署名:克蕾兒。

  四十米。風箏線軸仔仔細細地卷起。我下樓走向沙灘,把我的老鷹風箏攤在沙上,把木頭捲軸與風箏連接在一起,檢查連接兩者的結,放出五米的線,然後開始逆風奔跑。

  “老鷹”的翅膀鼓起,先飛向左邊,又倒向右邊,然後直沖天際。我試著用風箏畫出數個完美的S和8,但是破洞的鷹翼很難任我操控,我稍稍鬆手,它就飛得更高。風箏的影子呈之字狀投射在沙子上,它的飛舞,讓我心醉神迷。我聽到一陣無法自抑的笑聲向我襲來,一陣可回溯到我童年深處的笑聲,一陣獨一無二、大提琴音色般的笑聲。

  我的夏日知己變得如何了呢?那個因為聽不到聲音,而讓我可以毫不畏懼地向她傾訴所有秘密的小女孩啊!

  我閉上眼睛。我們曾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被帶路的老鷹風箏拖著跑,你放風箏的功力無人能及,常常會有路上的行人停下腳步,只為欣賞你靈活的技巧。曾經有多少次,我牽著你的手走到這相同之地?你現在怎樣了?你如今身在何方?你又會在哪個沙灘度過每個夏天?

  “你在玩什麼?”

  我沒聽到呂克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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