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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蘇菲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登上車廂前又給了我一個調皮的微笑。火車車窗是封閉式的,我們沒辦法像從前那樣,透過開放的車窗大聲道別。列車啟動,蘇菲向我做了個手勢,我在月臺上一直待到最後一節車廂的車燈在眼前消失。

  “發生什麼事了?”我一回到家,媽媽就憂心忡忡地問我。

  “沒事,你在擔心什麼?”

  “你把回程時間往後延,又拋下女朋友,難道只為了多陪媽媽一晚?”

  我坐到媽媽身邊,和她一起在餐桌前坐下,握住她的手。

  “我想你。”我對她說,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好吧,我希望你晚點會願意告訴我你在忙些什麼。”

  我們在客廳吃晚餐,媽媽準備了我最愛吃的菜——火腿貝殼面,就像從前一樣。她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看著我大快朵頤,卻完全沒動餐具。

  我正準備收拾餐桌時,媽媽握住我的手阻止我,說碗盤可以晚點再洗,她問我願不願意邀請她到我的閣樓去。我陪她走到頂樓,爬上梯子,推開閣樓的掀門,然後我們一起在正對天窗的位子坐下。

  我猶豫了片刻,才開口問出長久以來一直哽在喉嚨、不吐不快的問題:“你從來沒有爸爸的消息嗎?”

  媽媽皺了皺眉。我從她眼中再度看到護士的眼神——那種她要看穿我是否隱瞞了某些事,或是要看透我是否只為了逃避歷史課或數學課的小考,而推託說生病了時的眼神。

  “你還常想著他嗎?”她問我。

  “每當急診部出現大約是他歲數的男人,我總會擔憂,我害怕那可能是他,而我每次都會自問,如果他沒有認出我,我會怎麼做。”

  “他一定馬上就會認出你。”

  “那他為何從不來看我?”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原諒他,也許太久了。這讓我當初脫口說了一些讓我後悔的話,但那是因為我還愛著他。我從未停止愛著你爸爸。當愛恨交織時,人會做出可怕的事情,一些過後會自責不已的事情。我最不能忍受的不是他離開了我,我最終接受我得為此負上部分責任。但最讓我絕望的,是想到他在另一個女人身邊會過得幸福。我曾如此怨恨你爸爸,因為我愛他如此之深。我必須向你坦白,我知道跟你說這些,會讓你覺得媽媽是個過時的女人,但他是我唯一交往的男人。如果我現在再遇到他,我會謝謝他送給我世上最寶貴的禮物,那就是你。”

  這段話,不是媽媽的影子告訴我的秘密,而是她的心底話。

  我把她擁向我,告訴她我愛她。

  生命中某些珍貴的片刻,其實都來自於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沒有留下來,我想我永遠不會與母親有此番深談。與母親一起離開閣樓後,我最後一次踱回天窗底下,默默感謝我的影子。

  我事先調好了淩晨三點的鬧鐘,起床著裝完畢後,我躡手躡腳地離開家,走上通往學校的道路。這個時刻,整個城市如同一片荒漠。麵包店的鐵窗遮住了櫥窗,我走過去,悄悄轉進相鄰的小巷。微光中,五十米外,一扇小木門靜靜挺立,我盯著,等了很長一段時間。

  四點鐘,呂克和他爸爸從烘焙房走出來,正如他向我描述的,我看到他倚牆放了兩把椅子,他爸爸坐在前面,呂克幫他倒了杯咖啡,然後兩個人就待在那裡,一言不發。呂克爸爸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地上,就閉上了眼睛。呂克看著他,歎了口氣,撿起爸爸的杯子,走回烘焙房去。這正是我等待的時刻,我鼓足勇氣,向前走去。

  呂克是我一起長大的朋友,是我最好的密友,然而奇怪的是,我幾乎不認識他爸爸。每次我去他家,我們都得輕手輕腳不發出聲響,這個夜裡醒來、下午沉睡的男人讓我害怕,我想像他如鬼魅一般,只要我們從功課上分心抬起頭,他就會在我們頭上飄來飄去。這位元麵包師傅我從來不曾好好認識過,我卻得將我課業上一部分的勤勉、讓我得以逃過幾次雪佛太太精心分配的處罰,歸功於他;沒有對他的恐懼,我無法準時交出那麼多的作業。今夜,我終於要與他面對面,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叫醒他,並且自我介紹。

  我擔心他會嚇得跳起來,引起呂克的注意,於是敲了敲他的肩膀。

  他微眯著眼睛,看起來沒有太過驚嚇,而最讓我驚訝的是,他對我說:“你是呂克的哥們兒,不是嗎?我認得你,你蒼老了一點點,不過沒變多少。你的好朋友在裡面,你可以去跟他打個招呼,不過我希望不要太久,工作還多得很。”

  我向他坦承我不是來找呂克的。麵包師傅盯了我好一會兒,然後起身,向我比了個手勢,要我到較遠的巷子等他。透過微敞的烘焙房木門,他大聲向兒子說他得去活動活動雙腿。接著,他就來和我會合。

  我們走到巷子另一頭,呂克爸爸沒有打斷地聽我把話說完後,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對我說:“你現在可以滾了!”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垂頭喪氣地回家,氣憤自己把受託付的任務搞砸了,這還是頭一遭。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在不發出聲響的情況下旋開鎖孔。功虧一簣,燈光亮起,媽媽身著睡衣,站在廚房門口。

  “其實,”她對我說,“以你這個年紀,已經不需要偷偷摸摸翻牆出門了。”

  “我只是隨便走走,我睡不著。”

  “莫非你以為我沒聽到你稍早的鬧鐘聲?”

  媽媽打開煤氣閥,在爐上燒開水。

  “現在再回床上睡太晚了,”她說,“坐下吧,我幫你煮杯咖啡,你得告訴我為什麼多留一夜,尤其要談談你在這個時間,到外面做了什麼。”

  我在桌前坐下,向她述說了與呂克爸爸的會面。

  當我說完了我失利的出征經過後,媽媽把雙手放在我的肩上,定定地望著我的眼睛。

  “你不能這樣干涉別人的人生,就算是為了對方好。如果呂克知道你去見了他爸爸,說不定會怪你。這是他的人生,而只有他一個人能決定他的人生。你必須順應事實,放手成長,你沒有必要醫治好在成長路上與你擦肩而過的每個人,即使你成為最頂尖的醫生,也做不到這樣。”

  “那你呢?這不是你終其一生所努力的嗎?你每天晚上疲憊不堪地回家,不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嗎?”

  “親愛的,”她邊說邊起身,“我想你遺傳了你媽媽的天真和你爸爸的固執。”

  我搭早晨第一班火車,媽媽送我去車站。在月臺上,我向她保證很快就回來看她。她笑了。

  “你小的時候,每晚我幫你關燈時,你都會問我:‘媽媽,明天什麼時候才會來?’我回答你:‘不久後。’每次合上你的房門,我都確信這個答案並沒有說服你。到了你我這個年紀,我們的角色互換了。好了,‘不久後見。’我的小心肝,好好照顧自己。”

  我登上車廂,從車窗中看著媽媽的剪影隨距離淡去,火車已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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