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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海灘上的克蕾兒

  她凝視著我,漾出一朵微笑,並且在紙上寫下:“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論你在哪裡,我都會一直想著你。”

  住在這個小城的好處,就是不太需要跑大老遠去度假。不論是可以戲水的池塘,或是可以野餐的森林,我們都能在當地找到想要的一切。呂克也沒去度假,他爸媽的麵包店得營業,否則客人就會被迫去超市買麵包。呂克媽媽說,人一旦養成壞習慣,就很難再戒除了。

  七月底發生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呂克多了一個妹妹。看到她在搖籃裡手舞足蹈地亂動,真是件很有趣的事。從他妹妹出生後,呂克就變得有點不一樣了,他不再那麼無憂無慮,不但會想到他身為大哥的角色,還常跟我說他以後要幹嗎之類的話。我也好想有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

  八月,媽媽有十天的假期,我們向她一個朋友借了車,一路開到海邊去,這已經是我第二次去那裡。

  大海一點兒都沒變老,沙灘和我上次來時一樣。

  正是在這個濱海小鎮,我遇到了克蕾兒——一個比伊莉莎白漂亮很多的女孩。克蕾兒從出生就又聾又啞,簡直就是為我量身打造的朋友,我們立刻就混得很熟。

  為了彌補她的耳聾,上帝給了克蕾兒一雙大大的眼睛,那麼深邃,讓她的臉上充滿了迷人的光彩。因為聽不到,所以她能看盡一切,沒有一絲細枝末節能逃過她的眼睛。其實,克蕾兒不是真的啞了,她的聲帶並未受損,只是因為她從未聽見過話語,所以發不出聲音。這很符合邏輯。當她試著說話,她的喉嚨就會發出嘶啞的聲音,乍聽會讓人有點害怕,但只要她一笑,就會發出像大提琴音色般的聲音,我愛極了大提琴。克蕾兒不會說話,但這絕不表示她沒有同齡的女生聰明,大大相反的是,她能用手,背誦出她牢記的許多詩詞;克蕾兒通過手語和人溝通。我的第一個聾啞女性朋友的個性很剛強,比如說,為了要表達她想喝可口可樂,她會用手指比畫出不可思議的東西,而她爸媽馬上就能猜到她要什麼。我立刻就學會了如何用手語說“不”,當她問我們能不能再來一球冰激淩時。

  我在沙灘的小雜貨店買了一張明信片,想寫信給爸爸。因為空間不夠,我把左半邊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填滿,但填到右半邊時,我的筆停頓在半空中,我的腦海也同樣一片空白——我不知道爸爸的地址。突然意識到我竟然不曾注意到爸爸住哪裡,成為我諸多打擊中的其中一擊……我想到伊凡在操場長椅上跟我說過的金玉良言,他說有大好的前程在我面前。但坐在沙堆中,我只看到前面有俯衝入水抓魚的海鷗,讓我想起跟爸爸去釣魚的片段。

  人生總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翻轉,一切都運行得很糟,但突然間,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就改變了事情的發展。我一直想要過另一種生活,雖然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但就像呂克一樣,我也常思考自己的未來,而在這個和媽媽共度的夏日海濱假期裡,我的人生徹底顛覆。

  遇到克蕾兒後,我確信人生再也不同以往。等到開學當天,同學得知我有一個聾啞女性朋友時,一定會忌妒得臉都綠掉。我一想到伊莉莎白不快的表情,就覺得很開心。

  克蕾兒會在空中寫字、寫詩,伊莉莎白根本一點兒都比不上她。爸爸常說永遠不要把人拿來比較,每個人都與眾不同,重要的是要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差異性。克蕾兒就是我的差異性。

  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也是我們到此以來的第一個大晴天,克蕾兒在我們沿著港口散步時貼近我。我們過去從未如此親近過。我們的影子在碼頭上相觸,我害怕,退了一步。克蕾兒不明白我的舉動,幽幽地看著我,我從她眼中看出了憂傷,接著她就跑開了。任憑我盡全力喊破喉嚨叫她,她卻連頭也沒回。我真白癡,她根本聽不到我的呼喚!我從第一次邂逅的頭幾秒鐘,就夢想著要牽她的手,面對著大海的我們,會比站在學校操場可憐的七葉樹下的伊莉莎白和馬格更登對。而我之所以後退,是因為我尤其不想偷走克蕾兒的影子,我完全不想知道那些她不想用手語對我說的話。克蕾兒沒辦法猜到這些事,而我後退的舉動傷了她的心。

  這天晚上,我不停地想著該怎樣向她道歉,讓我們言歸於好。

  權衡輕重之後,我確信修補裂痕的唯一辦法,就是告訴克蕾兒真相。依我看,與克蕾兒共用秘密是唯一的解決之道,如果我真的想跟她彼此瞭解。要是不敢承擔向人坦誠的信任風險,還談什麼跟對方建立關係呢?

  剩下的問題是要怎樣向她吐露一切?我的手語程度還很有限,也沒有足夠的手勢向她比畫出這麼一個故事。

  第二天,天空一片陰霾,克蕾兒蹲坐在碼頭盡頭的一塊礁石上,正拋著小石頭打水漂。她媽媽因為太開心她終於有了朋友,所以跟我說了她的避難處,她每天早上都會去那裡。我去找她,坐在她身邊,一起看著海浪一波波打向流沙,克蕾兒一副當做我不存在的樣子,徹底忽略我。我鼓起全身的力氣,把手朝她伸過去,想要握她的手,但克蕾兒站了起來,踩跳著一塊塊的礁石跑遠了。我追著她,牢牢站在她面前,用手指著我倆的影子,它們正長長地拖在碼頭上。我請她別動,我向旁邊移了一步,我的影子便覆蓋了她的影子,接著我後退一步,克蕾兒的眼睛瞪得更大,她馬上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即使對一個從沒見過這種事的人來說,一切也不難理解。我面前的影子有著長長的頭髮,而她眼前的,則是短髮。我堵住耳朵,期盼她的影子和她一樣緘默,但我還是聽到了它在對我說:“救命啊,幫幫我。”我跪下,大喊著:“閉嘴,我求你,別說了!”然後我立刻再度讓我們的影子交疊,讓一切回歸原貌。

  克蕾兒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問號,我聳聳肩,這一次,走開的人是我。克蕾兒跑著追在我身後,我害怕她在礁石上滑倒,便放慢了腳步。她抓住我的手,同樣想跟我分享秘密,讓我們之間扯平。

  碼頭盡頭有個不起眼的小小燈塔,孤單地佇立在那裡,一副被父母遺棄,而後停止長大的模樣。塔燈是熄滅的,它已經很久不曾照亮大海。

  被遺棄在碼頭盡頭的舊燈塔,才是克蕾兒真正的秘密基地。自從她對我說過它以後,每次我們見面她都會帶我到那裡去。我們穿過掛著“禁止進入”的生銹老舊告示牌的鐵鍊,推開因鹽分侵蝕鎖孔而解放了靈魂的鐵門,爬上通往老舊瞭望台的樓梯,克蕾兒總是一馬當先登上通往塔頂的梯子。我們在那裡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觀察著船舶及欣賞天際線。克蕾兒會以左腕的細微波動來刻畫波浪,再以起伏的右手來呈現大型帆船在海面上來回穿梭的情景。當夕陽西斜,她用兩手的拇指和食指圈成虛擬的太陽,從我背後滑下,然後她大提琴般的笑聲就佔據了整個空間。

  晚上,媽媽問我白天去了哪裡,我只告訴她我待在沙灘某個地方,一個與燈塔相反的方向,一個專屬於克蕾兒和我的私有燈塔,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小燈塔,一個被人遺棄而被我們認養的燈塔。

  假期的第三天,克蕾兒不想登上塔頂。她坐在燈塔下,我從她微慍的臉色猜到她可能要我做什麼事。她從口袋裡拿出一本便條本,草草在紙上寫下:“你怎麼做到的?”然後拿給我看。

  輪到我拿著她的便條本回答問題。

  “做到什麼?”

  “關於影子那件事啊。”克蕾兒寫道。

  “我一點兒概念都沒有,事情就這樣發生,我就任其繼續下去了。”

  鉛筆在紙上畫出沙沙的聲音,克蕾兒畫掉她的句子,應該是在下筆時改變了主意。她最後寫給我的句子是:“你很幸運,影子會跟你交談嗎?”但我還是從畫掉的痕跡中讀出了她原來寫的句子:“你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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