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偷影子的人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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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早上,操場上天氣很好,我記得很清楚,理由如下:我們倆的影子在地上肩並肩靠在一起,馬格的影子足足比我的高出一米多,就數學觀點來說,那是比例問題。我偷偷移了一下位置,讓我的影子疊在他的上面。馬格什麼都沒察覺,我則因這小小的詭計得逞而愉悅;終於這一次是我占上風,做做夢又沒損失。本來正持續摧殘我肩膀的馬格,一看到伊莉莎白經過只距離我們幾米的七葉樹時,就站了起來。他命令我不許動,終於放過我了。 伊凡走出工具間,朝我走了過來,並且以嚴肅的神情看著我,嚴肅得讓我不由得自問我還能為他做什麼。 “我為你父親的事感到遺憾,”他對我說,“你知道的,隨著時間流逝,很多事情最後可能都會迎刃而解。” 他怎麼已經得知這個消息?爸爸離開的事應該還不至於登上鄉下小報的頭條新聞吧? 而事實上是,在外省的小城市裡,所有流言飛語都為人津津樂道,人人都熱衷於他人的不幸。一認識到這點,爸爸離開的事實再次沉重地壓在我的肩上,好大的重擔啊!可想而知的是,說不定從爸爸離開那天晚上起,班上所有同學家裡就都在討論這件事,有人會把責任推給我媽,有人則說都是爸爸的錯。不管是以上哪種狀況,我都是那個沒辦法讓爸爸快樂、讓他願意留下的沒用兒子。 今年開始得真糟啊! “你跟你爸相處得好嗎?”伊凡問我。 我點點頭,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鞋尖。 “人生就是場爛戲。我爸爸是個爛人,我以前恨不得他離家。我趕在他之前離開家,就是因為他的關係。” “我爸可從來沒打過我!”為了避免誤會,我反駁道。 “我爸也沒有。”警衛回辯。 “你要真想跟我交朋友,就應該說實話。我知道你爸爸打過你,他為了用皮帶好好抽你一頓,還把你拖到花園裡面去了。” 但是,是誰讓我脫口說出這件事的?我不知道這些話怎麼會突然從我口中蹦了出來,也許我的潛意識想跟伊凡吐露,在我被處罰的那個該死的週六所看到的影像吧。他直勾勾地死盯著我的眼睛。 “誰告訴你這些的?” “沒人。”我困惑地回答。 “你要不是狗仔,就是騙子。” “我才不是狗仔!那你呢?誰告訴你我爸的事的?” “你媽媽打電話來通知時,我正拿信給校長,校長一接到電話,就驚愕地提高了聲量,她不斷重複:‘這些該死的男人,真是混帳、爛人。’當她意識到我正站在她面前時,她好像覺得必須致歉,就對我說:‘伊凡,我不是指你’‘我當然不是在說你’,她甚至又重複了幾次。才怪哩,她當然覺得我也是一樣的,她甚至覺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在她眼中,我們都是渾蛋。你要是看過當初學校轉為男女混校時她有多難過,你就會理解。小子,只要是男的,就屬於壞蛋一族。大家都知道,一旦男人瞞著老婆搞外遇,人們就會問:‘跟誰啊?’‘對方是怎樣的人?’‘是不是同樣背著老公亂搞的狐狸精啊?’嘿,我清楚得很,你看著吧,等你長大你就懂了。” 我想讓伊凡誤以為我聽不懂他的大道理,但我才跟他說過,我們的友誼不能建立在謊言上,我其實很清楚他說的事。事情的開始是媽媽某天從爸爸的大衣口袋裡翻出一支口紅,爸爸推說他完全不知道口紅是打哪兒來的,還言之鑿鑿地說,這一定是辦公室同事開的惡意玩笑。爸媽吵了一個晚上,而我整晚學到的不忠字眼,比從所有媽媽愛看的電視連續劇中聽到的還多。雖然看不到影像,但演員就在你隔壁房間上演的戲碼,自然更真實。 “好了,我已經告訴你我如何得知你爸的事,現在輪到你說了。”伊凡接話。 鈴聲響起,休息時間結束,伊凡低聲咒駡了幾句,命令我快回去上課,他還加了一句:“我們的事還沒結束呢,我們兩個之間的。”他起身朝工具間走去,我則走回教室。 我面朝太陽走著,突然轉身一看,我身後的影子又重新變回嬌小的樣子,而警衛身前的影子則比我的大出許多。在這一周的開始,至少有一件事情回到正軌了,這讓我著實安心不少。也許媽媽說得對,我的想像力太豐富,讓我陷入不少困境。 英文課我什麼都沒聽進去,一來我還沒原諒雪佛太太對我的處罰;再者,反正我的心思早就飄到別處去了:媽媽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校長,跟她說自己的私事,甚至是我們的生活私事呢?就我所知,她們並不是好朋友啊,而且我認為坦承這樣的隱私很不合時宜,難道她以為消息傳開以後,會對我有利?我跟伊莉莎白根本毫無機會啊,好吧,就算我假設伊莉莎白喜歡戴眼鏡、個子又嬌小的男生(這已經是一個相對樂觀的假設),還假設她就是欣賞跟馬格完全不同類型——不是高大魁梧有自信那一類型——的男生,她又怎麼會夢想與一個眾所皆知其父親為了外遇而拋家棄子的人,攜手共築未來?尤其主因還是這個兒子不值得做父親的為他留下來。 我不斷反思這個念頭,在學生餐廳裡、在地理課上、在下午的休息時間中,以及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我決定跟媽媽解釋她讓我陷入困境的嚴重性,但就在我用鑰匙扭開鎖孔的瞬間,我想到這麼做就是出賣伊凡;我媽第二天一定會打電話給校長,責怪她沒有保守秘密,而校長根本不需要經過一連串調查,就可以揪出流言傳出的源頭。一牽連到警衛,就會危及我們的友誼,而在這所新學校裡,我最需要的就是一個朋友。我才不在乎伊凡比我大了三十或四十歲,當我奇妙地偷了他的影子後,我發現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我得另找方法來跟媽媽攤牌。 我們看著電視吃晚餐,媽媽沒心情跟我聊天,自從爸爸走後,她幾乎不怎麼開口,仿佛每個字都太沉重,讓她無力發出音節。 睡覺前,我又想到伊凡在課休時間對我說過的話:隨著時間流逝,有時事情自會迎刃而解。也許再過一陣子,媽媽就會再到房間來跟我道晚安,就像從前一樣。這一夜,就連掛在半敞窗戶上的窗簾也紋絲不動,萬物皆懼,不敢驚擾籠罩房子的整片寂靜,連藏身在幃幔褶皺裡的影子也不敢妄動。 大家可能以為我的人生歷程會因爸爸的離家而改變,其實並非如此。爸爸經常很晚下班,我早已習慣跟媽媽一起相依,共度晚間時光。雖然我很懷念全家一起騎腳踏車出遊的時光,但我很快就習慣用看動畫片來取代這項娛樂,媽媽會在她看報時放任我看動畫片。新生活、新習慣,我們會在街角的餐廳共吃一個漢堡,然後一起到商店街閒逛,通常這時商店都打烊了,但媽媽好像每次都不信邪。 在吃點心的時候,她總是向我提議邀請朋友來家裡玩,我聳聳肩,承諾會這麼做——等下次吧。 整個十月都在下雨,七葉樹落葉紛紛,鳥兒越來越少在光禿禿的枝丫上露面。很快地,鳥鳴聲悄然杳去,冬天,就姍姍而來了。 每天早上,我都等著陽光出現,但一直等到十一月中旬,陽光才鑿破雲層射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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