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幻想小說 > 偷影子的人 | 上頁 下頁


  伊凡和我擊掌,定定地看著我,我其實一點兒都不知道我怎麼得知警衛小時候怕黑夜怕成這樣,也許只是剛好把自己的恐懼向他添油加醋一番罷了。大人為什麼總要為每件事找出一番解釋呢?

  “過來,我們來這邊坐。”伊凡指著籃球架旁邊的長椅命令道。

  “我比較想坐那邊。”我指著對面的長椅說。

  “好啦,聽你的!”

  我該怎麼向他解釋,就在剛剛,當我們肩並肩站在操場上時,我好像看到了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他?我不知為何會這樣,也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錯覺,只知道他房間的壁紙已經泛黃,他家的地板踩起來會吱吱作響,而這常常讓他在夜晚來臨時嚇得臉色發青。

  “我不知道,”我怯怯地說,“我剛剛是亂猜的。”

  我們兩個在長椅上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然後伊凡笑了,他拍拍我的膝蓋,站了起來。

  “好了,你可以走啦,我們有言在先,現在已經十一點了。不過你要記得保守秘密,我可不想還有別的學生來取笑我。”

  我跟警衛道別,比原先預計的時間早了一小時回家,一邊想著不知道爸爸會怎樣迎接我;他昨天很晚才出差回來,現在這個時間,媽媽一定跟他解釋過我為什麼不在家裡了。我又會因為開學第一個週六就被老師處罰,而遭受其他什麼樣的處罰呢?正當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腦中不斷盤旋著這些灰暗的念頭時,一件驚人的事讓我大吃一驚——太陽已經高掛在天空,我發現我的影子大得詭異,比平常還要高大許多。我停下腳步,近距離地觀察影子,我發現它的身形和我的大不相同,就好像立在人行道上的影子不是我的,而是別人的一樣。我再度仔仔細細地端詳,突然看到一些不屬於我的童年片段。

  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把我拖到花園的盡頭,他抽出皮帶,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

  即使大發雷霆,爸爸也從來沒對我動過手。我忍不住猜想,這段記憶究竟來自於哪一段回憶。潛意識裡,我覺得這似乎不太像是我的遭遇(為了不要太武斷地說這“不是”我的回憶)。我加快腳步,怕得要死,決定用最快的速度沖回家。

  爸爸在廚房等著我,一聽到我在客廳放書包的聲音,他就叫我過去,聲音聽起來頗為嚴肅。

  因為成績差、房間亂、亂丟玩具、半夜搜刮冰箱、很晚還用手電筒偷看書、把老媽的收音機貼在耳邊偷聽,更別提某一天,趁老媽沒注意到我時,把超市的糖果偷偷塞滿了口袋……我確實成功地把爸爸激得火冒三丈、怒髮衝冠過好幾次,但我還知道耍一些小心機,比如堆出一臉讓人難以抗拒的懊悔笑容,這通常能擊退最恐怖的風暴。

  這一次,我沒有用上我的計謀,爸爸看起來沒有生氣,只是難過。他要我坐在餐桌對面,把我的雙手握在手中。我們的談話持續了十分鐘,僅此而已。他跟我解釋了一堆關於人生的事情,還說等我到他這個年紀就會瞭解了。我其實只從中聽懂了一件事:他要離開家。我們還是會盡可能常常見面,但關於他所謂的“盡可能”,他也沒有能力對我多作什麼解釋。

  爸爸起身,要我去媽媽的房間安慰她。在我們這段談話之前,他應該會說“我們的房間”,但從此之後,就只會是媽媽的房間了。

  我立刻乖乖聽話上樓,爬到最後一級時,我轉身,爸爸手裡拎著一個小行李箱,對我做了一個再見的手勢,大門就在他背後關上了。

  從此,爸爸從我的童年消失。

  我和媽媽共度了週末,假裝沒有察覺她的憂傷。媽媽什麼都沒說,只是偶爾會長長地嘆息,然後立刻淚水盈眶,但她都會轉過身去,不讓我看到她的眼淚。

  午後,我們一起去超市,我長久以來發現了一件事:只要媽媽心情不好,我們就會去買菜。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包麥片、幾把青菜或幾盒雞蛋能對心靈有療愈作用……我看著媽媽穿梭在各個貨架間,想著她記不記得還有我在她身邊。總要等到購物籃裝滿了,荷包空了,我們才會回家,然後媽媽又得花上無窮盡的時間來收拾這些生活必需品。

  這天,媽媽烤了一個蘋果卡卡蛋糕,淋上厚厚的楓糖漿,她在餐桌上擺了兩副餐具,把爸爸的椅子移到地窖去,然後走回來坐在我對面。她打開煤氣爐旁的抽屜,拿出我生日時吹剩的蠟燭插在蛋糕中央,點上蠟燭。“這是我們第一頓愛的晚餐,”她笑著對我說,“我和你,我們兩個都應該好好記住。”

  回想起來,我的童年還真充滿了很多個“第一次”。

  淋上楓糖漿的蘋果卡卡蛋糕便是我們的晚餐。媽媽抓起我的手,握緊在她掌心,“要不要跟我談談你在學校遇到的問題?”她問我。

  媽媽的憂傷佔據了我的思緒,我完全忘記了星期六的不幸遭遇。我一直到走在上學的路上時,才又想到這件事。真希望馬格度過一個比我愉快許多的週末,誰知道呢,運氣好的話,他可能不需要一個出氣筒。

  六年級C班的隊伍已經在穿堂排好了,點名聲毫不遲疑地響起,伊莉莎白就站在我前面,她穿著一件海軍藍毛衣和一件及膝格子裙。馬格轉過身,對我拋來的眼神不懷好意。學生們排著隊形,走進教學大樓。

  歷史課時,亨利太太講述法老王圖唐卡門死亡的情景,一副他死時她正好在他身邊的樣子,我則心懷恐懼地想著課休時間。

  下課鈴在十點半響起,一想到要和馬格一起置身在操場上,我就一點兒都興奮不起來,但我還是被迫跟著同學們走出去。

  當馬格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身邊時,我正獨自坐在長椅上;被罰做勞動服務那天,我和警衛也是坐在這張長椅上閒聊,回家後才知道爸爸要離開我們。

  “我時時刻刻都在盯著你!”他抓著我的肩膀對我說,“當心點,別妄想參選班長。我是班上年紀最大的,所以這個職位屬於我。你要是想讓我放你一馬,給你一個建議,放低調一點兒,然後離伊莉莎白遠一點兒,我是為你好才跟你說這些。你太嫩了,根本一點兒機會都沒有,所以光妄想是沒用的,你只是白白給自己找罪受罷了,小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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