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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六

  我給你這只沙漠變色龍,它擁有將自己融入背景的能力。研究它,你就能初步瞭解這裡的生態系統和構成個人性格的基礎。

  ──《海特編年史·謗書》

  ***

  萊托坐在那兒,彈奏著一把小小的巴喱斯琴。這是技藝臻于化境的巴喱斯琴演奏大師葛尼·哈萊克在他五歲生日時寄給他的。四年練習之後,萊托的演奏已經相當流暢,但一側的兩根低音弦仍時不時地給他添點麻煩。他覺得情緒不高時彈奏巴喱斯琴頗有撫慰作用──甘尼瑪同樣有這個感覺。此刻,他在泰布穴地上方崎嶇不平的岩叢最南端,坐在一塊平平的石頭上,頭頂著晚霞,輕輕彈奏著。

  甘尼瑪站在他身後,小小的身材渾身上下散發出不高興。史帝加通知了他們,祖母將在阿拉肯耽擱一陣子。從那以後,甘尼瑪就不願意出門,尤其反對在夜晚即將降臨時來到這裡。她催促地對哥哥道:“行了吧?”

  他的回答是開始了另一段曲子。

  從接受這件禮物到現在,萊托頭一次強烈地感到,這把琴出自卡拉丹上的某位大師之手。他擁有的遺傳記憶本來就能觸發他強烈的鄉愁,思念著亞崔迪家族統治的那顆美麗的行星。彈奏這段曲子時,萊托只需要敞開心中隔阻這段鄉愁的堤壩,記憶便在他的腦海中流過:他回憶起葛尼用巴喱斯琴給他的主人和朋友保羅·亞崔迪解悶。隨著巴喱斯琴在手中鳴響,萊托越來越覺得自己的意識被他的父親所主導。但他仍舊繼續彈奏著,發覺自己與這件樂器的聯繫每一秒鐘都變得更加緊密。心中的感應告訴他,他能夠彈好巴喱斯,這種感應已經達到了巴喱斯琴高手的境界,只是九歲孩子的肌肉還無法與如此微妙的內心世界配合起來。

  甘尼瑪不耐煩地點著腳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配合著哥哥演奏的音樂的節拍。萊托驀地中斷了這段熟悉的旋律,開始演奏起另一段非常古老的樂曲,甚至比葛尼本人彈奏過的任何曲子更加古老。由於過於專注,他的嘴都扭曲了。弗瑞曼人的星際遷徙剛剛將他們帶到第五顆行星時,這段曲子便已經是一首古歌謠了。手指在琴弦間彈撥時,保羅聽到了來自記憶深處的、具有強烈真遜尼意味的歌詞。

  大自然美麗的形態
  包含著可愛的本真
  有人稱之為──衰亡
  有了這可愛的存在
  新生命找到了出路
  淚水默默地滑落
  卻只是靈魂之水
  它們使新的生命
  化為痛苦的實在──
  只有死亡能使生命脫離這個痛苦的肉體
  讓它圓滿

  他彈完了最後一個音符。甘尼瑪在身後問道:“好老的歌。為什麼唱這個?”

  “因為它合適。”

  “你會為葛尼唱嗎?”

  “也許。”

  “他會稱它為憂鬱的胡說八道。”

  “我知道。”

  萊托扭過頭去看著甘尼瑪。他並不奇怪她知道這首歌的歌詞,但是忽然間,他心中一陣驚歎:他們倆彼此之間的聯繫真是太緊密了!即使他們中的一個死去,仍會存在於另一個的意識中,每一寸分享的記憶都會保留下來。這種密切無間像一張網,緊緊纏著他。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他知道,這張網上有縫隙,他此刻的恐懼便來源於這些縫隙中最新的一個──他感到他們倆的生命開始分離,各自發展。他想:我怎麼才能把只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的事告訴她呢?

  他向沙漠遠處眺望,望著那些高大的、如波浪般在阿拉吉斯表面移動的新月狀沙丘。沙丘背後拖著長長的陰影。那裡就是凱得姆,沙漠的中央。這段時間以來,已經很少能在沙丘上見到巨型沙蟲蠕動留下的痕跡了。落日為沙丘披上血紅色的綬帶,在陰影的邊緣鑲上一圈火一般的光芒。一隻翱翔在深紅色天空中的鷹引起了他的注意,鷹猛衝下來,攫住一隻山鶉。

  就在他下方的沙漠表面,植物正茁壯成長,形成一片深淺不一的綠色。一條時而露出地表、時而又鑽入地下的引水渠灌溉著這片植物。水來自安裝在他身後岩壁最高處的巨型捕風器。綠色的亞崔迪家族旗幟在那兒迎風飄揚。

  水,還有綠色。

  阿拉吉斯的新象徵:水和綠色。

  身披植被的沙丘形成一片鑽石形狀的綠洲,在他下方伸展。綠洲刺激著他的弗瑞曼意識。下方的懸崖上傳來一隻夜鶯的啼叫,加深了此刻他正神遊在蠻荒過去的感覺。

  Nous change tout cela,他想。下意識地使用了他與甘尼瑪私下交流時用的古老語言。他說道:“我們改變了這一切。”他歎了口氣。Oublier je ne puis。“但我無法忘卻過去。”

  在綠洲盡頭,他能看到弗瑞曼人稱之為“空無”的地方──永遠貧瘠的土地,無法生長任何東西。“空無”沐浴在落日的餘暉下。水和偉大的生態計畫正改變著它。在阿拉吉斯上,人們甚至能看到被綠色天鵝絨般的森林覆蓋著的山丘。阿拉吉斯上出現了森林!年輕一代中,有些人很難想像在這些起伏的山包之後便是荒涼的沙丘。在這些年輕人的眼中,森林的闊葉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萊托發現自己正以古老的弗瑞曼方式思考。在變化面前,在新事物的面前,他感到了恐懼。

  他說道:“孩子們告訴我,他們已經很難在地表淺層找到沙鮭了。”

  “那又怎麼樣?”甘尼瑪不耐煩地問道。

  “事物改變得太快了。”他說道。懸崖上的鳥再次嗚叫起來。黑夜籠罩了沙漠,像那只鷹攫住鵪鶉一樣。黑夜常常會令他受到記憶的攻擊──潛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所有生命都在此刻喧囂不已。對這種事,甘尼瑪並不像他那樣反感,但她知道他內心的掙扎,同情地將一隻手放在他肩頭。

  他憤怒地撥了一下巴喱斯的琴弦。

  他如何才能告訴她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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