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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她走到了光線下。她的長相與那個變臉者假扮過的麗卡娜十分相像。保羅想起來了,奧塞姆娶的是姐妹倆。她長著灰色的頭髮,巫婆般尖利的鼻子,食指和拇指上像織布工人一樣結滿老繭。在穴地的日子,一個弗瑞曼女人會非常驕傲地展示自己手上的勞動痕跡。可現在,當她發現保羅盯著自己的手時,卻很快把它縮進自己淡藍色的長袍下。

  保羅記起了她的名字,杜麗。可讓他吃驚的是,他記起的是還是個孩子時的她,而不是出現在他幻象中的此時的她。這是因為她聲音裡的那種怨天尤人的調子,保羅告訴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時,她就喜歡抱怨。

  “你們在這裡見到了我。”保羅說,“如果史帝加不同意的話,我能來這兒嗎?”他轉身對著奧塞姆,“我身上有你的水債,奧塞姆。命令我吧。”

  這是弗瑞曼穴地中兄弟間直截了當的對話方式。

  奧塞姆虛弱地點點頭,這個動作顯然讓他纖細的脖子有些難以承受。他抬起帶著優裕生活標誌的左手,指著自己被毀掉的那半邊臉,“我在塔拉赫爾星染上了裂皮病,友索。”他喘息著說,“就在勝利之後,當我們所有……”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停了下來。

  “部族的人很快就要來收他身體裡的水了。”杜麗說。她走近奧塞姆,把一個枕頭靠在他身後,扶住他的肩頭,直到咳嗽過去。保羅發現,她還不是很老,可嘴邊卻完全是絕望的表情,眼睛裡飽含痛苦。

  “我會替他請些醫生來。”保羅說。

  杜麗回過頭,單手叉腰,“我們有醫生,和您的醫生一樣好。”她下意識地朝左邊光禿禿的牆上瞥了一眼。

  好醫生是非常昂貴的,保羅想。

  他覺得焦躁不安。幻象緊緊壓迫著他的腦海,但他仍舊意識到了幻象與現實之間的細微偏差。他該如何利用這些偏差?未來像一團亂麻,化為現實時總是會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但還沒有實現的未來卻仍舊是老樣子,理不出個頭緒,讓人沮喪不已。未來在這間屋子裡漸漸成形,但他卻明確地意識到,如果他試圖打破正在這裡形成的模式,未來將轉變成可怕的暴力。意識到這一點,保羅驚恐不已。未來向現實的流動看似不緊不慢,迂緩溫和,但其中卻蘊藏著無法遏止的力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說吧,你想要我做什麼。”他大聲說。

  “在這種時刻,奧塞姆難道不能要求一個朋友站在他的身邊嗎?”杜麗問,“難道一個弗瑞曼敢死隊員非把他的遺體交給陌生人處置不可嗎?”

  我們是泰布穴地的戰友,保羅提醒自己,她有權斥責我所表現出來的冷漠無情。

  “我願意盡我所能。”保羅說。

  奧塞姆又爆發出一陣咳嗽。平息下來後,他喘著氣說:“有人背叛您,友索。弗瑞曼人陰謀反叛您。”然後,他嘴巴大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嘴唇邊湧出陣陣白沫。杜麗用長袍的一角擦拭著他的嘴。保羅看出了她臉上的惱怒表情:這些水份完全被浪費掉了。

  保羅憤慨不已。奧塞姆竟然落了個這種下場!一個弗瑞曼敢死隊員理應得到更好的結局。可現在沒有選擇──無論是敢死隊員,還是他的皇帝,都別無選擇。這是奧卡姆的剃刀:一切蕪雜都已刪削盡淨,只剩下最基本的因素,彼此對立,非此即彼。稍有偏差便會帶來無盡的恐怖。恐怖不僅僅是針對他們,還針對全人類,連那些一心想摧毀他們的人都不例外。

  保羅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望著杜麗。她凝視著奧塞姆,那種絕望、企盼的神情使保羅心裡一緊。絕不能讓加妮用這種眼神看我,他告訴自己。

  “麗卡娜說你有一個口信。”保羅說。

  “我那個侏儒,”奧塞姆喘息著,“我買了他,在……在……在一顆星球上……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是一個人類密波資訊器,一件被特雷亞拉克斯人丟棄的玩物。他身上記錄了所有名字……反叛者的……”奧塞姆停下來,顫抖著。

  “您提到麗卡娜。”杜麗說,“您一到這裡,我們就知道她已經平安地到了您那裡。如果您認為這是奧塞姆加在您身上的新債,麗卡娜就是支付這筆債務所需的全部金額。公平交易,讓她平安歸來,友索。帶上那個侏儒,走吧。”

  保羅勉強壓下一陣顫抖,閉上了眼睛。麗卡娜!那個真正的女兒已經變成了一具沙漠裡的乾屍,被塞繆塔迷藥摧毀,遺棄在風沙之中。保羅睜開眼,說:“你們本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無論什麼事……”

  “奧塞姆有意避開您,這樣一來,別人或許會把他當成恨你的那些人中的一員,友索。”杜麗說,“在我們屋子的南面,街的盡頭,那就是您的敵人們聚會的地方。這也是我們之所以選擇這間陋室的原因。”

  “那麼叫上那個侏儒,我們一起走,馬上離開。”保羅說。

  “看來您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杜麗說。

  “您必須把這個侏儒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奧塞姆說,聲音裡突然爆發出一股奇異的力量,“他身上帶著唯一一份所有反叛者的記錄。沒有人猜到他有這樣的才能。他們以為我留著他只是好玩。”

  “我們不能走。”杜麗說,“只有您和這個侏儒可以走。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多麼窮。我們已經放出風聲說要賣掉侏儒。他們會把您看成買家。這是您唯一的機會。”

  保羅檢視著自己記憶中的幻象:在幻象中,他帶著反叛者名單離開了這兒,可他始終看不到這名單是如何帶走的。很明顯,別的某種預知能力保護著這個侏儒,使他無法看到。保羅想,所有生物原本一定都各有自己的宿命,但種種力量都在扭曲這種宿命,在種種引導和安排之下,它終於發生了偏差。從聖戰選擇了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感到威力無比的大眾力量包圍了他,控制著他前進的方向。他現在還保存著一絲自由意志的幻想,但它只不過相當於一個無望的囚徒,徒勞無益地搖晃著自己的牢籠。他的禍根就是:他看到了這個牢籠。他看到了它!

  他仔細傾聽著屋子裡的動靜:只有四個人──杜麗、奧塞姆、侏儒,還有他自己。他呼吸著同伴們的恐懼和緊張,他感應到了躲藏在暗處的監視者他自己的手下,遠遠地盤旋在空中的撲翼機……還有別的人……就在隔壁。

  我犯了個錯誤,不應該懷有希望,保羅想。但對希望的幻想本身卻給他帶來了一絲扭曲的希望。他感到,自己或許還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

  “叫那個侏儒來。”他說。

  “比加斯!”杜麗叫道。

  “你叫我?”侏儒從後院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擔憂而警覺的表情。

  “你有了新主人,比加斯。”杜麗說。她盯著保羅,“你可以叫他……友索。”

  “友索,柱石底部的意思。”比加斯自己把意思翻譯出來,“友索怎麼可能是底部呢?我才是生命的最下層。”

  “他總是這樣說話。”奧塞姆道歉地說。

  “我不說話。”比加斯說,“我只是操縱一台叫作語言的機器。這台機器吱嘎作響,破爛不堪,可它是我自己的。”

  一個特雷亞拉克斯人造出的玩物,卻很有學問,十分機警,保羅想。特雷亞拉克斯從未丟棄過這樣貴重的東西。他轉過身,琢磨著這個侏儒。對方那雙圓滾滾的香料藍眼睛直愣愣地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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