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128)_法蘭克·赫伯特

一二八

　　各種經歷開始展現在潔西嘉面前，很像比·吉斯特學校裡用潛意識催眠裝置講授的課程……只是更快……快得令人頭暈目眩。

　　同時卻歷歷在目。

　　前任聖母的每一次經歷都栩栩如生：有一個愛人──精力充沛，蓄著鬍鬚，有一雙弗瑞曼人的眼睛，而潔西嘉可以通過老聖母的回憶看到他的力量和溫柔。但有關他的一切轉瞬間就過去了。

　　現在沒有時間去考慮這會對她肚子裡的女兒造成什麼影響，只來得及不停地接收、記錄。這些經歷如洪水般向潔西嘉湧來：出生、生活、死亡，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一次播放之後便再不重複。

　　但為什麼總能看見懸崖頂上落下的沙瀑？這個鏡頭執著地粘在老聖母記憶裡，揮之不去。她問。

　　潔西嘉明白了正在發生的事，但已經為時太晚：老聖母就要死了。臨死前，她拚命把自己的經歷全部注入潔西嘉的意識中，就像把水倒進杯子一樣。潔西嘉眼看著另一個微粒逐漸消退，重又回到出生前的意識狀態中。從理論上說，老聖母正在死去，但她已經把自己的一生留在潔西嘉的記憶裡。老聖母歎了一口氣，模糊不清地吐出最後一句話。

　　“我一直在等你，已經等得很久了。”她說，“這就是我的一生。”

　　就是這樣，全部收好，壓縮封裝。一生的經歷。

　　甚至包括死亡的瞬間。

　　我現在是聖母了。潔西嘉意識到。

　　就她所知，她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完全符合比·吉斯特規則的聖母了。有毒的迷藥改變了她。

　　她知道，這與比·吉斯特學校造就聖母的方式不盡相同。從來沒人告訴過她造就聖母的秘密，可她就是知道。

　　最後的結果是相同的。

　　潔西嘉感覺到女兒的微粒仍然在觸摸她的內心意識，不斷探尋著，卻沒能得到自己的回應。

　　意識到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變化之後，一種可怕的孤獨感蔓延到她的全身。她自己的生命放慢了步伐，相比之下，周圍其他的生命彷佛加快了速度，她能清晰地看到周圍生命如何變化，如何互相影響。

　　隨著她的身體逐漸擺脫毒藥的威脅，粒子意識的感覺稍稍減退，漸漸鬆弛下來。但是她仍能感覺到另外那個代表她女兒的粒子。她撫慰著它。自己竟然容忍這種事發生在女兒身上，她心中愧疚不已。

　　是我幹的，我可憐的、還未成形的、親愛的小女兒。是我把你帶進這個內在的宇宙，讓你的意識在毫無防禦能力的狀態下暴露在這個宇宙的千變萬化之中。

　　從另一個微粒那兒流出一點點愛和安慰，像鏡像一樣，反射出潔西嘉傾注在它身上的感情。

　　沒等潔西嘉做出回應，她突然感到方才接受的記憶抑制不住地湧了上來。有件事需要立即去做。她在這些記憶中摸索著，同時意識到發生了變化的藥物已經滲透她全身，使她遲鈍、迷惑，難以採取行動。

　　我可以改變這種狀況。她想，我能去除這迷藥的毒性，使它變得完全無害。但她又感到不應該那樣做。我正置身于一場融合儀式之中。

　　隨即，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潔西嘉睜開眼睛，朝加妮舉在她頭上的水袋做了個手勢。

　　“它已經得到祝福了。”潔西嘉說，“混合這水，讓所有人都能體會到這種藥物的變化，讓所有人分享這份祝福吧。”

　　催化劑自會發揮效用。她想，讓眾人飲用，一段時間內強化他們對彼此身體的認同。這藥現在安全了……一位聖母已經化解了它的毒性。

　　然而，記憶裡仍然有什麼在催促著她，推擠著她。還有一件必須做的事，她意識到了，但藥物的作用使她難以集中精力。

　　啊─啊─啊……老聖母。

　　“我剛見過聖母拉馬羅。”潔西嘉說，“她去了，但她仍在我們中間。在這個典禮儀式上，讓她的記憶顯耀。”

　　我怎麼會想起說這些話？潔西嘉問自己。

　　她明白了，它們來自另一個記憶。老聖母一生的經歷已經傳給她了，現在更成了她自己的一部份。可是，這份禮物中卻還是有某些方面讓人覺得並不完整。

　　“讓他們縱情狂歡去吧，”她的另一個記憶說，“掙扎求生之外，他們實在享受不到多少快樂。另外，你我也需要一點時間相互熟悉，那以後我才會離去，從你的記憶中消失。我已經覺得自己被你頭腦中屬於你的東西吸引了，啊，存在於你意識之中的這些東西真是太有意思了，那麼多我從來想像不到的東西。”

　　壓縮封裝、傳輸給她的記憶在她的意識中敞開了，像打開了一條寬闊的記憶隧道，層層深入，進入其他聖母的記憶中。歷代聖母的記憶連綿不絕，似乎無窮無盡。

　　潔西嘉不禁畏懼起來，唯恐迷失在這個將無數前人的記憶匯為一體的海洋中。但隧道並沒有因此消失，通過它，潔西嘉看到了弗瑞曼文化的底蘊，源遠流長，遠遠超出她的想像。

　　她看到了波里特林①上的弗瑞曼人：一個在安樂窩似的星球上漸漸變得軟弱的民族，帝國的入侵者輕而易舉便征服了他們，強迫他們前往比拉·特喬斯②和薩魯撒·塞康達斯這些星球，在上面開拓人類殖民地。

　　潔西嘉感受到了生離死別的嚎啕悲慟。多麼淒慘的景象！

　　記憶隧道深處，一個虛幻的聲音厲聲嘶叫：“他們廢除了我們朝聖的權利！”

　　沿著隧道繼續深入，潔西嘉看到比拉·特喬斯的奴隸營；看到大批老弱病殘被人像除草一樣芟除淨盡；看到人們被挑選出來發配到羅薩克③和哈蒙塞普④。令人髮指的殘暴景一幅幅展現在她面前，就像一朵朵可怕的毒花。她看到歷史的脈絡由一個塞亞迪娜傳給下一個塞亞迪娜：起初是口耳相傳，藏在沙漠敘事歌中；後來在羅薩克發現了這種有毒的迷藥後，他們自己的聖母於是加以改進……在阿拉吉斯發現生命之水後，這種力量變得更加精妙。

　　①厄普西隆·阿嵐根星系的第三顆行星，被許多真遜尼流浪者們視為母星，儘管流浪者們的語言和神話故事表明他們源自許多不同的古代星系。

　　②昆新型系的第五顆行星，是真遜尼流浪者（弗瑞曼人）被迫遷徙過程中的第三個中轉站。

　　③真遜尼流浪者遷徙過程中的一個中轉星球。

　　④真遜尼流浪者遷徙過程中的第六站，歷史學家英格斯裡給這顆行星取名為哈蒙塞普，曾經屬於孔雀三角洲星系。

　　記憶隧道的更深處，另一個聲音嘶叫著：“永不饒恕！永不遺忘！”

　　潔西嘉將注意力集中在生命之水的發現過程上，看到了它的源泉：那是沙蟲（製造者）臨死前分泌的液體。當她自己剛剛接收的記憶中看到它被殺死的情景時，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有驚呼出聲。

　　這個生物是被淹死的！

　　“母親，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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