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112)_法蘭克·赫伯特

一一二

　　淚水燒灼著眼睛，他努力抬高音量：“詹米斯教會我……教會我……殺戮……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希望我能更瞭解詹米斯就好了。”

　　他茫然地摸索著回到他在圓圈中的位置，跌坐在岩石地面上。

　　有個聲音輕聲說：“他流淚了！”

　　這句話迅速傳遍了整個圓圈裡的人。

　　“友索把水送給了死者！”

　　他感到手指觸摸著他濕潤的臉頰，聽到了敬畏的低語。

　　潔西嘉聽見了這些聲音，感受到了這一行為的深遠影響。這裡一定有什麼可怕的禁忌反對流淚。她把心思集中在那句話上：“他把水送給了死者！”一份給予另一個世界的禮物：眼淚。毫無疑問，眼淚是神聖的。

　　在此之前，這個星球上的任何東西──賣水的人、當地人乾燥的皮膚、蒸餾服或嚴格的用水紀律──都沒有讓她如此深刻地悟到水的終極價值。水在這裡是一種比其他任何事物都更寶貴的東西──水就是生活本身，各種象徵、儀式都以它為核心。

　　水。

　　“我摸到他的臉頰了，”有人小聲說，“我觸到了那份禮物。”

　　起初，觸摸他臉頰的手指使保羅很害怕，他不由得緊緊抓住冰冷的九弦琴琴把，感到琴弦深深勒入他的掌心。後來，順著那些在黑暗中摸索的手，他看到了手後面的臉──他們全都瞪大眼睛，一臉敬畏。

　　不一會兒，那些手縮了回去，葬禮繼續進行。但這時，保羅與周圍的眾人之間出現了一道微妙的間隙，全隊人都有意退後半步，以一種充滿敬畏的隔離來表示對他的尊崇。

　　葬禮儀式在低沉的頌歌中結束：

　　滿月召喚你──
　　你將晉見夏胡露；
　　紅色的夜色裡，揚塵的天空下，
　　你浴血而亡。
　　我們向圓月祈禱──
　　好運因你悠長。
　　而在堅實的大地上，
　　我們一定會找到
　　一心探求的寶藏。

　　史帝加腳邊只剩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他俯下身去，把手掌壓在上面。有人走到他身旁，身在他肘邊。保羅從兜帽的陰影下認出了加妮的臉。

　　“詹米斯攜帶著三十三公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盎司屬於部落的水。”加妮說，“現在，我在塞亞迪娜的面前，祝福這水。Ekkeri─akairi，這就是神聖的水，屬於保羅─穆哈迪的水！Kivi aka─vi，就這麼多了，Nakelas！Nakelas！可以量，可以數。ukair─an！心跳聲，jan─jan─jan，來自我們的朋友……詹米斯。”

　　意味深長的沉默猝然而至。一片沉默中，加妮轉過身來，凝視著保羅，說：“我是火焰，你就是燃燒的煤；我是露珠，你就是結露的水。”

　　“比拉凱法。”眾人齊聲頌道。

　　“這部份水屬於保羅─穆哈迪，”加妮說，“願他為部落保護它，保藏它，不要因粗心大意而失去它。願他在需要的時候，慷慨地使用它。願他在為部落捐軀時，無私地奉獻它。”

　　“比拉凱法。”

　　我必須接受這份水。保羅想，他慢慢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到加妮旁邊。史帝加退後一步，給他讓出地方，同時輕輕從他手中接過九弦琴。

　　“跪下。”加妮說。

　　保羅跪下。

　　她引導著保羅的雙手伸向水袋，放在富有彈性的水袋表面。“部份將這份水托給你。”她說，“詹米斯離開了它，安心地把它拿去吧。”她拉著保羅站了起來。

　　史帝加把九弦琴還給他，另一隻手攤開，掌心裡是一小堆金屬環，大小不一，在球形燈光下閃閃發光。

　　加妮拿起最大的一個金屬環，挑在一根手指上。“三十公升。”她說。她一個接一個拿起其他金屬環，把每一個都舉起來給保羅看看，嘴裡不停地數著，“兩公升；一公升；七個一盎司，一個三十二分之三盎司，加在一起是三十三公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盎司。”

　　她把它們挑在手指上，讓保羅察看。

　　“你接受這些水嗎？”史帝加問。

　　保羅咽了口唾沫，點頭應道：“是的。”

　　“等一會兒，”加妮說，“我會教你如何把它們栓在一塊方巾上。這樣一來，在你需要保持安靜的時候，它們就不會卡噠作響，暴露你的行藏。”她伸出手來。

　　“你願意……替我保管它們嗎？”保羅問。

　　加妮轉過頭去，驚愕地看著史帝加。

　　他笑了笑，說：“我們的友索，保羅─穆哈迪，還不瞭解我們的習慣，加妮。替他保管計水器吧，到教會他怎麼攜帶計水器①為止。這還不算是承諾。”

　　①不同尺寸大小的金屬環，每一個水環表示一定量的水，可以憑此從弗瑞曼的地下蓄水池中取水。計水器不僅僅意味著財富，另有極深遠的意義，尤其是在出生、死亡，以及求偶的儀式上。

　　她點了點頭，從長袍里拉出一條布帶，把金屬環串在上面，在布條的上下方各打了一個樣式複雜的結，猶豫了一下，這才塞進長袍下面的腰袋裡。

　　我好像犯了什麼錯。保羅想。他感到周圍的人都把這件事當成了滑稽事，都在笑話他。他在心裡把剛才的場景與預知的記憶聯繫在一起，終於恍然大悟：把計水器交給一個女人──這是向對方求婚。

　　“司水員。”史帝加說。

　　隊伍中一陣沙沙的衣袍聲，兩個人走了出來，抬起水袋。史帝加取下球形燈，領頭往山洞深處走去。

　　保羅被推到加妮身後。他注視著岩壁上忽閃的燈光，舞動的陰影，感到眾人雖然保持著沉默，但充滿期待的氣氛，情緒高漲。

　　潔西嘉被熱情的手拉入隊尾，被擁擠的人群包圍著。她一時有些恐慌。她剛才認出了這種儀式的片段，也辨別出了對話中零星的契科布薩語和荷坦尼方言。她知道，這一刻看似單純，但隨時可能爆發狂熱的暴力行為。

　　“jan─jan─jan，”她想，“走──走──走。”

　　就像一場完全不受大人控制的兒童遊戲。

　　史帝加在一堵黃色岩壁前停下。他按下一塊突起的岩石，岩壁悄無聲息地從他面前滑開，露出一條不規則的岩縫。他帶頭穿過裂縫，經過一個漆黑的蜂窩狀格子。保羅從格子旁邊走過時，感到一陣涼風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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