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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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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絲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我則想起好久以前的那一天,開車回家途中爸爸所發出的笑聲。回家路上,我編了個故事講給小弟聽,我說落水洞底下住了一整村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們住在那裡,村民們非常喜歡那些被丟進落水洞的家電用品,他們把這些東西視為來自上天的禮物。“我們家的冰箱一到村裡,”我說:“村裡每個人都好感謝我們。這些小矮人喜歡修東西,他們最喜歡把支離破碎的東西恢復成原來的樣子,我們家的冰箱夠他們忙囉。”爸爸聽了放聲大笑,車裡充滿了他的笑聲。 “露絲,”雷說:“夠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露絲前腳踏在柔軟的洞裡、後腳踩在堅硬的洞口,我看著她,忽然覺得她好像打算雙手一揮,伸出雙臂、縱身一躍,跳進洞裡和我作伴。但雷上前站到她身後。 “你看,”雷說:“地球顯然打了個飽嗝。” 我們三人同時看著角落浮出一樣金屬物品。 “啊,一九六九年的Maytag洗衣機。”雷說。 但那不是洗衣機,也不是保險箱,而是一個陳舊的紅色瓦斯爐,瓦斯爐緩緩地在地面上移動。 “你有沒有想過蘇西·沙蒙的屍體會被埋在哪裡?”露絲問道。 地上的雜草隱約地遮住他們的藍色汽車,我真想從車旁的地面下現身,穿過馬路,走下落水洞,然後再走上來拍拍露絲的肩膀說:“我是蘇西啊!你猜對了!你想得沒錯,我就在這裡!” “沒有,”雷說:“我把這個問題留給你。” “這裡變化得好快,每次我回來都發現有些東西不見了,我們這裡和其他地方愈來愈不一樣了。”她說。 “你要不要到房子裡看看?”雷嘴巴上問著,心裡卻想著我。十三歲的他,莫名其妙地就迷上了我。他記得有一次從學校走路回家,我走在他前面,我穿著一件奇怪的方格裙,外套上沾著哈樂弟的毛,我甩甩一頭棕發,自以為下午的陽光在我身後留下一圈圈光影,就是因為這些小動作,尾隨在我身後的雷才迷上了我。幾天之後,他在社會課的課堂上朗讀報告,他應該念“一八一二戰爭”的報告,一不注意卻念了《簡愛》的讀書心得,我看了他一眼,他覺得我看他的樣子很可愛。 雷走向斐納更家的舊房子,房子再過不久即將被拆除,露絲的爸爸已經把屋裡值錢的門把和水龍頭拆了下來。雷走進屋裡,露絲卻依然站在落水洞邊,就在此時,露絲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站在她旁邊,目光鎖定在哈威先生棄屍的地方。 “蘇西。”露絲輕輕呼喚我,一說出我的名字,她更覺得我就在她身旁。 但我什麼也沒說。 “這些年來,我一直為你寫詩。”露絲說,她想說服我留下來,她等這一刻已等了一輩子,現在願望終於成真。“蘇西,你難道不想要什麼嗎?”她問道。 話一出口我就消失了。 露絲兩眼昏花,站在賓州暈黃的陽光下繼續等待。她的問題則始終縈繞在我的耳際:“你難道不想要什麼嗎?” *** 鐵路另一頭的修車廠空蕩蕩的,霍爾決定休假一天,帶塞謬爾和巴克利去看摩托車展。巴克利看上一部紅色的迷你車,不停地撫摸前輪的鑄模,霍爾和塞謬爾站在一旁看著巴克利,巴克利的生日快到了,霍爾本來想把塞謬爾的中音薩克斯風送給小弟,但外婆卻有不同的意見:“他需要一些可以敲打的東西,那些文謅謅的樂器你自己留下來吧。”於是霍爾和塞謬爾一起出錢幫小弟買了一套二手鼓。 外婆到購物中心挑一些簡單高雅的衣服,說不定媽媽會聽她的話,換上這些她親手挑選的洋裝。外婆是買衣服的專家,她熟練地翻撿架上的衣服,最後從整排黑衣服當中挑出一件深藍色的洋裝,旁邊有個女人看著外婆手上的洋裝,我可以看到她眼神中充滿了忌妒。 在醫院裡,媽媽大聲念昨天的報紙給爸爸聽。爸爸看著她嘴唇上下移動,他沒有專心聽她念些什麼,只等著有機會再吻她一次。 喔,還有琳西。 光天化日之下,我看到哈威先生轉彎開到家裡附近,他以為自己像以前一樣不起眼,也不怕會被人看見,殊不知有很多鄰居都說他們永遠記得哈威先生的模樣。大家始終覺得他是個怪人,後來大家很快就推論出他在不同場合提到的亡妻,說不定就是他手下的受害者。 琳西一個人在家。 哈威先生開車經過奈特家,奈特的媽媽正在前院摘花,車子一經過,她馬上抬頭看看,雖然這部七拼八湊的老爺車看起來相當陌生,但她沒有看到駕駛座上的哈威先生,她以為鄰居家小孩的大學同學開車來這裡玩,所以沒有多加注意。哈威先生向左轉,順著下彎的道路繞到他以前住的街上。哈樂弟在我腳邊發出哀鳴,以前我們每次帶牠去看獸醫,牠也發出同樣悲傷的聲音。 盧安娜·辛格背對著哈威先生,我從她家飯廳的窗戶裡看到她在整理書櫃,書櫃井然有序,她正把新買的書按字母上架。社區裡的孩童在院子裡蕩秋千,拿著水槍追來追去,他們都可能是下一個受害者。 他繞到我家附近,開車經過吉伯特家對面的小公園。吉伯特夫婦都在家,吉伯特先生年紀已經很大了。過了小公園之後,他看到他以前住的房子,雖然房子的外漆已經不是綠色,我的家人和我始終管它叫“那棟綠色的房子”。新屋主把房子漆成熏衣草般的淡紫色,還加蓋了一個游泳池,房子旁邊、靠近地下室窗戶的地方多了一個杉木搭建的大陽臺,陽臺上擺滿了長春藤盆栽和小孩子的玩具。屋子前面本來有一排花床,現在被鋪成走道,新屋主還在前院裝上防霧玻璃窗,隔著窗戶,他隱約看到一個像是書房的地方。他聽到後院傳來小女孩的笑聲,有個女人拿著修剪樹葉的大剪刀,戴著遮陽草帽從大門走出來,她看到坐在橘色老爺車裡的男人,忽然覺得一陣抽痛,好像有人在她肚子裡拳打腳踢。她猛然轉身走回屋內,隔著窗戶盯著車內的男人,等著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他順著路往前開,經過好幾戶人家。 我的寶貝妹妹在家。隔著窗戶,他可以看到琳西在我家樓上。她把頭髮剪短了,這些年來也變得更纖細,但他知道樓上的女孩確實是琳西。二樓的窗邊有張繪圖用的小桌子,她把小桌子當成椅子,坐在上面看一本心理學的書。 就在此時,我看到他們逐一從馬路那頭現身。 哈威先生瞄了我家一眼,心想我家其他人不知道在哪裡。他正想著我爸爸的腳是不是還有點跛,在天堂的我,看到了小動物和女人的鬼魂緩緩飄離哈威先生家。 他們是最後一批盤據在哈威先生家的鬼魂,我看到他們零零散散地飄向遠方,哈威先生卻完全不知情,他盯著我妹妹,想到他披掛在新娘帳篷上的床單。搭帳篷的那一天,他和爸爸談起我,他直視爸爸的雙眼,絲毫沒有露出破綻。啊,還有那只在他家外面狂吠的狗,牠八成已經死了。 琳西的身影透過窗戶晃動,哈威先生看著琳西,我則緊盯著他。她站起來,轉身走向房間另一頭的大書櫃,伸手取下另一本書,然後走回窗邊的小桌子。他看著她在房裡走動,眼光跟著她移動,忽然間,後照鏡裡出現一閃一閃的燈光,他看到一部警車從後面的街上慢慢逼近。 他知道自己擺脫不了員警的跟監,因此,他坐在車裡,準備擺出面對警方時的一貫表情。過去幾十年來,他已經很習慣擺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員警看了覺得他很可悲,甚至討厭他,但從不會把他當成罪犯。一個員警走向他的車子,鬼魂在空中盤旋,幾個女人飄進了他的車裡,小貓們則蜷曲在他的腳邊。 “你迷路了嗎?”這名年輕的員警問道,橘色的車身照得他兩頰通紅。 “我以前住在這附近。”哈威先生說,我聽了嚇一大跳,他居然說了真話。 “有人報警說看到一部可疑的車輛。” “嗯,我看到玉米田裡要蓋房子囉。”哈威先生說。鬼魂依然在空中飄蕩,他所支解的屍塊像雨一樣,從天空急速地掉落到他車裡,我知道自己也可以加入他們的行列。 “他們想擴充學校。” “我覺得這一帶看起來更繁榮。”他神情熱切地說。 “你最好離開吧。”員警說,雖然他為這個坐在破舊老爺車裡的男人感到難為情,但他還是抄下了車子的牌照號碼。 “我無意驚嚇誰。” 哈威先生是個老手,但此時此刻,我卻不在乎他怎麼應付警方,我只關心在屋裡看書的琳西,她專心閱讀教科書,逐頁吸收書本裡的知識,在學校裡她就決定要當個心理醫師,我覺得她好聰明、好健康,這是我唯一關心的事情。我想到剛才發生在前院的小插曲,幸好現在是大白天,鄰家的媽媽起了疑心,員警又及時出現,我們運氣好,所以妹妹才安然無恙。但誰能擔保她每天的安危呢? *** 露絲沒有告訴雷她看到了我,她答應自己要把這件事情寫在日記裡。他們走回車裡的半路上,雷看到路旁的一堆廢土上有一株像是紫羅蘭的植物。 “你看,那是一株長春木,”他對露絲說:“我要過去幫我媽采一、兩枝。” “好,你慢慢來。”露絲說。 雷鑽進車旁的雜草堆,小心翼翼地爬到廢土堆上摘花,露絲則靜靜地站在車旁。 雷已把我的身影逐出腦後,他只想到他媽媽的笑容,采到一些這樣的野花帶回家,媽媽看了一定會很開心,他想到媽媽笑顏逐開地把花瓣攤平,然後從書櫃上拿下厚重的字典或是百科全書,仔細地把花朵夾在白底黑字的書頁裡。他邊想邊爬上廢土堆,他還打算到另一邊看看有沒有更多野花,很快就不見人影。 我看著雷消失在廢土堆的另一邊,就在這一刻,椎心的刺痛忽然沿著脊椎骨蔓延而上。我聽到哈樂弟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叫聲,叫聲中帶著恐懼,我一聽就知道牠叫的對象不是琳西。哈威先生開車來到了落水洞附近,他看到四周和他車子一樣顏色的橘色高壓電塔,這裡曾是他棄屍的地點,他想起他媽媽的琥珀項鍊垂飾,她把垂飾遞給他時,垂飾還暖暖的呢。 露絲看到女人們身穿血跡斑斑的睡衣,一個個被塞在車子裡,她朝著女人們走去,哈威先生開車經過露絲,路旁就是我的陳屍之所。她只看得到那些血跡斑斑的女人,然後就昏了過去。 就在這一刻,我墜落到凡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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