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科幻小說 > 海柏利昂2 | 上頁 下頁 |
一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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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裡·杭特從來沒看過什麼人死。陪著濟慈──杭特仍然認為他是約瑟夫·席維倫,但卻很確定那垂死的人現在認為他自己是約翰·濟慈──的最後一天一夜,是杭特一生中最難熬的時間。在濟慈生命的最後一天,吐血多次,而在嘔吐發作之間,杭特聽得到痰在那掙扎求生的小個子男人喉嚨和胸口翻騰。 杭特在西班牙廣場上那間小小的房間裡,坐在床邊聽濟慈發著囈語,從日出到近午,又由中午到了下午,濟慈發著高燒,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但他堅持要杭特注意聽他說的話,把一切都寫下來──他們在另外那個房間裡找到了墨水、筆和大頁洋紙──杭特照著做了,飛快地潦草記下那垂死的模控人滔滔不絕地說著各種隱喻和失去的神性、詩人的責任和諸神之死,以及在智核裡如密爾頓式的內戰。 杭特當時十分激動,捏著濟慈燒燙的手。“智核在哪裡?席維──濟慈?它在哪裡?” 垂死的人冒出一身汗,把臉轉了開去。“別往我臉上吹氣──好冰呢。” “智核,”杭特又說了一次,身子往後靠著,只覺得難過而無力地泫然欲泣。“智核在什麼地方?” 濟慈微微一笑。他的頭在疼痛中來回擺動,用力呼吸,聽來有如風吹過破的風箱。“就像蜘蛛在網上。”他喃喃地說:“蜘蛛在網上,編織……讓我們替他們結網……然後綁住我們,吸幹我們的血。像被蜘蛛在網上抓到的蒼蠅一樣。” 杭特沒再寫下去,只聽著更多看來毫無意義的囈語。然後他明白了。“天啊,”他輕聲地說:“他們在傳送門系統裡面。” 濟慈想要坐起來,他以可怕的力氣抓住杭特的手臂,“告訴你的頭子,杭特,讓葛萊史東把那撕開來,扯掉。蜘蛛在網上。人的神和機器的神……必須找到那結合在一起的。不是我!”他跌落回枕頭上,開始不出聲地哭著,“不是我!” 在那個漫長的下午,濟慈又睡了好久,不過杭特知道那更接近於死亡,而非睡眠。只要一點點小的聲音就會讓那個垂死的詩人驚醒,掙扎著呼吸。到日落時分,濟慈已經虛弱得連痰都吐不出來,杭特只好幫他把頭低垂到痰盂上,讓地心引力來清理掉他嘴裡和喉嚨裡帶血的痰。 有好幾次,在濟慈沉睡過去的時候,杭特走到窗前,還有一次下樓到大門口,去看外面的廣場。有某種高大而邊緣尖刺的東西,站在廣場對面靠近階梯底層最黑的陰影裡。 到了黃昏時,杭特自己在濟慈床邊那張直背的椅子上坐得直直地睡了過去。他夢到由高處墜下而驚醒,伸手想穩住身子,卻發現濟慈醒了,正在瞪著他看。 “你以前有沒有看過別人死去?”濟慈喘息著斷斷續續地問道。 “沒有,”杭特覺得這個年輕人的眼光中有些很奇怪的感覺,好像濟慈望著他,眼中所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呃,那我可憐你,”濟慈說:“不管你因為我而陷入了什麼麻煩和危險,現在都可以確定不會再有多久了。” 令杭特吃驚的不只是這句話裡所包含的柔情和勇氣,也因為濟慈的口音突然從平板的萬星網標準英語,改變成更古老而有趣的腔調。 “亂講,”杭特很真誠地說,想帶進他並未感受到的熱切和精力。“天亮之前我們就可以出去了。只等天一黑,我就要溜出去一找一扇傳送門。” 濟慈搖了搖頭。“荊魔神會抓到你的。它不會讓任何人幫忙我,它的規則就是要看著我,必須經由我自己來逃避我自己。”他閉上了眼睛,呼吸更為急促。 “我不明白,”裡·杭特說著握住了那年輕人的手。他覺得這大概是發燒後的囈語,但因為這是過去兩天來少數濟慈完全清醒的時刻,杭特覺得值得花力氣去交談。“你說經過你自己來逃避你自己是什麼意思?” 濟慈的兩眼眨著張了開來。那雙榛子色的眼睛顯得過分明亮。“烏蒙和其他的想讓我經由接受神性而脫離我自己,杭特。當作抓大白鯨的餌,當作抓那只無上蒼蠅的蜜糖,逃亡的‘同情’會找到家在……在我身上,約翰·濟慈,身高五呎……然後就可以開始協調了,對吧?” “什麼協調?”杭特俯過身來,儘量不讓呼出的氣碰到他臉上。濟慈在床單下似乎縮小了,被幾床毯子纏住,可是由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熱量卻似乎充滿了整個房間。在越來越暗的光線中,他的臉是一個蒼白的橢圓形,杭特只依稀注意到一道反射的金色陽光在與天花板相連處下方的牆上移動,但濟慈的兩眼始終沒有離開那最後的一抹日光。 “人和機器之間的協調,造物者和創造物。”濟慈說著咳了起來,等到把黏稠的血痰吐進杭特為他端著的痰盂裡之後,才終於停止。他躺了回去,喘了好一陣。然後說道:“人類和那些他們想滅絕的族類,智核和他們想抹殺的人類,痛苦進化的神和虛空連接以及其想消除的先人等等之間的協調。” 杭特搖了搖頭,不再抄寫,“我不明白。你死後就能成為……救世主?” 濟慈蒼白的臉在枕頭上來回動著,可能是在大笑。“我們都有這可能,杭特。人類的愚蠢和最大的驕傲。我們承受痛苦,我們替子女開路,這就讓我們有權成為我們夢想中的神。” 杭特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手在憤怒與無奈中緊握拳頭。“如果你能做到這點……能有這麼大的力量……那就做吧,讓我們逃出這個地方。” 濟慈又閉上了眼睛。“不能。我不是會來的那個,而是之前來過的那個。不是受洗的,而是施洗禮的。他媽的,杭特,我是個無神論者,就連席維倫在我臨終的時候,也不能說服我相信這些事情!”濟慈一把抓住杭特的衣服,猛烈得嚇壞了那年紀老得多的男人。“把這寫下來!” 杭特摸索著找到了那支古老的筆和粗糙的紙,拚命地寫著濟慈輕聲吟誦的字句: ∮ 在你沉默的臉上有奇妙的課程, 浩瀚的知識使我成為神 盛名、事蹟,古老傳奇、慘事、背叛、 王權、旨令、苦悶, 創造與毀滅,一起 傾入我空洞腦海 敬我如神,如同歡情之酒 或舉世無雙之長生不老藥我飲下 遂成不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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