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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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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尼笑了,頭倒向一側。“謝謝你,布琅。不過有件事。我不認為這只是羅馬城的複製品而已。這是整個元地球。” 我把兩隻手放在身下陽光溫熱的臺階上。“整個元地球?所有的……大陸、城市?” “我想是這樣。我還沒到過義大利和英格蘭,除了在兩地之間坐船來回,但我相信這個相似體是完整的。” “看在上帝份上,為什麼?” 強尼緩緩點了頭。“也許正是如此。我們為什麼不進去吃頓飯,多聊聊這些?也許跟試圖謀殺我的人的身分和動機有關。” * “進去”指的是大理石階梯下方一間不小的公寓。窗外是強尼稱之為“廣場”的地方,階梯上方可以看到一間黃褐色的大教堂,下面廣場的一座船形噴泉12將池水投入寧靜的夜晚。強尼說噴泉是貝尼尼設計的,不過這名字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注12,這裡指的是彼得·貝尼尼(1562─1629)設計的破船噴泉(Fontana della Barcaccia),彼得為著名的義大利雕塑家、建築師與畫家濟安·勞倫佐·貝尼尼(1598─1680)之父。 房間不大但天花板很高,傢俱粗糙卻雕飾精美,我無法辨認那是屬於什麼時代的設計。看不到電力或現代電器的蹤跡。我在門口下指令的時候房子沒有反應,在樓上的公寓也一樣。黃昏覆蓋窗外的廣場和城市時,唯一的光源是幾盞路燈,使用瓦斯或更原始的燃料。 “這是模仿過去的元地球,”我摸著手感粗糙的枕頭。我抬起頭來,突然有所領悟。“濟慈死在義大利。是……十九或二十世紀早期。這是……那個時候。” “是的。十九世紀早期。更精確的說:一八二一年。” “整顆星球是一個博物館?” “喔不是。不同的地區當然代表不同的時期。要看相似體的目的是什麼。” “我不懂。”我們已經走進一間堆滿厚重傢俱的房間,我坐在窗邊一張有著怪異雕紋的長椅上。黃昏金光輕輕落在階梯頂端茶色教堂的尖塔上。白鴿繞著藍天打轉。“有幾百萬人……模控人……住在這顆假的元地球上嗎?” “我想沒有,”強尼說。“只有這個相似體計畫所需的必要人數而已。”他看到我還是不懂,吸了一口氣繼續說。“當我……在這裡醒來,還有約瑟夫·沙芬、克拉克醫師、房東太太安娜·安潔列提、年輕上尉艾爾頓,和一些其他人的模控人相似體。義大利人店主,廣場對面那家熟食店的老闆,以前會帶食物給我們吃,還有路人之類的人,最多不超過二十個。” “他們怎麼了?” “他們大概被……回收了。像那個有辮子的男人。” “辮子頭……”我的視線越過逐漸變暗的房間,突然落在強尼身上。“他是模控人?” “毫無疑問。你說的自毀程式完全符合必要時我會拋棄這個人體的方式。” 我的思緒飛轉。我發覺自己是多麼愚蠢,沒想到的事有多少。“所以,想殺你的是另一個AI。” “看來是如此。” “為什麼?” 強尼雙手比劃了下。“可能是為了去除一些隨我的人體一起消失的特定記憶。一些我最近才知道的事,而且是另一個AI……或一群AI知道會在我的系統當機時銷毀的東西。” 我站起來,來回踱了幾步,停在窗邊。現在黑暗確確實實籠罩了下來。房裡有燈但強尼並沒有去點燃,我也喜歡這昏暗。讓我所聽到的事情的不真實感,顯得更加不真實。我看看臥房內部。面西的窗戶照進最後一點光線;床單棉被散發白光。“你死在這裡。”我說。 “是他,”強尼說。“我不是他。” “可是你有他的記憶。” “忘了一半的夢境。不怎麼完整。” “可是你知道他的感覺。” “我記得設計者設定的他的感覺。” “告訴我。” “什麼?”強尼的皮膚在夜色下十分蒼白。他的短鬈髮變成黑色。 “告訴我,死的感覺是什麼,復活的感覺又是什麼。” 強尼跟我說了,他的聲調非常柔和,幾乎帶著旋律,有時掉進一種太過古老、難以理解的文,但比起我們今天使用的混合語言,聽著又悅耳許多。 他告訴我身為一個苛求完美的詩人是什麼感覺,比最兇狠的評論者更嚴格的對待自己的創作。而評論者確實兇狠,他的作品受到忽視、訕笑,被形容為愚蠢平庸。窮到娶不起自己心愛的女人,借錢給在美國的弟弟,因而失去最後一點經濟上的保障……然後是個人詩學藝術邁向完全成熟的短暫光輝,但在此同時,卻屈服於埋葬了他的母親和弟弟的所謂“惡疾”。接著在眾人歡送下前往義大利,表面上是“為了他的健康”,但內心明白那代表了在二十六歲走向孤獨而痛苦的亡。他談到那些不忍拆封的芬妮的信,讀著她的字跡是多麼苦悶;他談到忠心的年輕藝術家約瑟夫·沙芬,被最後紛紛拋棄濟慈的“朋友們”選做他的旅遊夥伴,談到他如何照顧垂死的詩人,並陪他走完最後的歲月。他講到夜晚的出血,克拉克醫師替他放血並吩咐“運動和好空氣”的處方;也談到生命盡頭個人及信仰上的絕望心情,使得濟慈要求他自己的墓志銘要這樣刻在石碑上:“此地長眠一人,其姓名寫于水中。”13 注13,出自濟慈的〈論爭辯〉。 只剩下方最稀薄的光線勾勒出窗戶的高大輪廓。強尼的聲音似乎在散發夜晚味道的空氣中飄浮著。他談到在他死去的床上從死亡中醒來,忠心的沙芬和克拉克醫師依然隨侍在側,談到記得自己是詩人約翰·濟慈,猶如記得一場即將消逝的夢境中的身分,在此同時卻一直明白:他是另一人。 他講到盤旋不去的幻覺,回到英格蘭的旅程,再次與“不是芬妮的芬妮”見面,因而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他談到自己無法再繼續寫詩,談到與身邊的偽裝模控人漸行漸遠,談到他陷入某種類似精神分裂的狀態,加上“幻想”著真正的自我存在於幾乎無法理解的(以一位十九世紀詩人而言)智核當中,談到最終一切幻象的崩毀以及“濟慈計畫”的完全棄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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