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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故事道具全無
  僅憑脆弱的有限生命,我挑起
  永恆寂靜之擔,
  陰鬱永無止境,三道身影不變
  鎮壓理智整整一月。
  因我燃燒的大腦計算無誤
  她銀色的季節在夜晚灑下
  而每一日我感到自己變得
  更枯槁如魅──我時時祈禱
  全神貫注,死亡將領我出幽谷
  及其一切重擔對改變已然絕望
  的喘息間,每一刻我詛咒自己。”40

  注40,此非賽倫諾斯所寫,而是出自濟慈的〈海柏利昴的殞落〉,後詩亦同。

  *

  比利王仰視星空,讓這張紙消失於火焰之中。

  “不!”我再度哭喊,並強迫雙腳彎曲。我舉起膝蓋跪地,試著以刺痛如火燒的手臂穩住身子,但又往一側倒下。

  穿著披風的身影拾起一迭過厚而無法卷起的手稿,在幽暗的夜光中凝視著。

  ∮

  “接著我見到一張蒼白臉龐
  不背負人間悲傷,卻因病鍍上一層白
  永恆而不致命;
  疾病不斷改變著他,快適之死亡
  抑無法終結;那面容朝死亡而行
  至無死之地;越過了
  百合與冰雪;除此之外
  此刻我不應多想,雖然我見到那臉……”

  *

  比利王將打火機湊近,那張紙帶著五十頁手稿成了一團火焰。他將燃燒的紙張丟進噴泉,伸手再拿。

  “拜託!”我大喊著撐起身體,抗拒著雙腳不時抽搐的神經電流,靠在石椅上。“拜託。”

  第三個身影不是真的出現,更像是它讓己身的存在侵入我的意識;它似乎一直都在,而比利王跟我直到火燒旺了才終於注意到。巍巍然佇立著,四隻手臂伸出,全身包覆著鉻銀與骨骼,荊魔神火紅的凝視轉向我們。

  比利王倒吸一口氣,退後幾步,走向噴泉將更多的《詩篇》喂進火堆。餘燼順著溫暖的氣流飛起。一群鴿子從纏滿藤蔓的圓頂鋼架間沖出,爆發一陣鼓翅聲。

  我向前移動,蹣跚著不像走路。荊魔神沒有動作,血紅目光未曾移開。

  “去吧!”比利王大喊,忘了口吃,嗓音高拔,雙手分持一團著火的詩作。“回到你所屬的黑暗幽谷!”

  荊魔神似乎微微偏了偏頭。銳利的臉龐閃爍著紅光。

  “我的主!”我大叫,究竟是對著比利王或那只來自地獄的怪物,我當時並不知道,現在也難以分辨。我跌跌撞撞走完最後幾步,抓向比利的手臂。

  他不見了。前一秒年邁的國王還在我伸手可及處,下一瞬間他已在十公尺之外,被高高舉在廣場石板之上。尖銳如鋼刺的手指穿透了他的手臂、胸膛和大腿,但他仍然扭動著,我的《詩篇》在他的拳頭中燃燒。荊魔神將他抱起,如同父親將小孩舉起接受浸禮。

  “毀了它!”比利王大喊,被刺穿的手臂無力示意著。“毀了它!”

  我在枯噴泉池旁停下,虛弱的靠著池邊踉蹌行走。起初我以為他指的是毀了荊魔神……接著我想到他指的是毀了那些詩……然後我意識到他是說兩個都毀掉。枯噴泉池子裡還躺著超過一千頁的淩亂手稿。我撿起了那桶煤油。

  荊魔神沒有移動,只以一種充滿感情的奇特動作,將比利王慢慢拉攏到胸前。比利丑角般的絲質服飾間浮現一根長長的鋼刺,就在胸骨上方,比利靜靜的掙扎尖叫。我呆立原地,想到幼年所展示的蝴蝶標本收藏。慢慢的,機械化的,我將煤油灑上散落一地的紙張。

  “結束它!”比利王喘息著。“馬汀,看在老天份上!”

  我撿起他剛剛掉在地上的打火機。荊魔神沒有動作。血液浸透了比利罩衫的黑色補丁它們和原有的赤紅色塊融成一片。我用拇指掀著古董打火機,一下、兩下、三下;只有火花。淚眼朦朧間我依然看著畢生心血躺在蒙塵的噴泉池底部。我扔了打火機。

  比利尖叫。模模糊糊的,我聽到他在荊魔神的擁抱中一面扭動,一邊發出刀刃摩擦骨頭的聲音。“讓它結束吧!”他大喊。“馬汀……喔,天哪!”

  於是我轉身,快走五步,把剩下半桶的煤油潑了出去。煙霧彌漫著我早已朦朧的視線。比利和抱著他的不可置信的生物,像全像電影的喜劇丑角一般全身濕透。我看到比利眨著眼睛吐出泡沫,我看到荊魔神線條分明的光滑口鼻反射著流星雨照亮的夜空,接著比利依然緊握的燒毀稿紙上,星點餘燼引爆了煤油。

  我舉起雙手保護我的臉──太遲了,鬍鬚、眉毛捲曲著熏燒起來──並向後跌出好幾步,直到噴泉邊緣將我攔下。

  有一瞬間,那堆火構成了一尊完美的焰之雕像,一幅藍黃相間的聖母憐子像,長了四隻手臂的聖母擁抱一個著火的耶穌形體。下一秒,依然被鋼刺和二十只細長尖爪釘住,著火的人形弓身,長喊出聲,直到今日我仍不敢相信,那是緊擁死亡的兩人中、人類那一半所發出的。尖叫聲使我雙膝疲軟,從這城市的每一處回蕩,使人陷於盤旋不去的驚慌。尖叫聲持續數分鐘之久,直到燃燒的景象完全消失,不留一點灰燼或視網膜殘像。又過了一兩分鐘我才意識到,我現在聽到的尖叫聲是我自己的。

  *

  反高潮是世間萬事理所當然之道。真實生活極少走向完美的結局。

  我花了幾個月,也許一年的時間,將再次抄寫受到煤油損傷的手稿,並將《詩篇》重新撰寫。一點不意外的,我並沒有寫完。這不是我的選擇。是我的繆思棄我而去。

  詩人之城平靜地衰敗了。我又待了一兩年,也許是五年,我不知道;當時我的精神直到今日,早期荊魔神朝聖的記錄還記述著一位元身形枯槁的人物,全身毛髮破布、凸著雙眼;朝聖者在客西馬尼睡夢中總是被他驚醒,他向寂靜的時塚揮舞拳頭、吼著髒話,要裡面的懦夫現身。

  最終火焰般的瘋狂燃燒殆盡──雖然餘燼將永遠透出光芒──我長途跋涉一千五百公里走向文明之地,背包裡只裝了手稿;一開始靠岩鰻和雪水維生,最後十天什麼也沒吃。

  之後的兩個半世紀乏善可陳,更不值重新活過。波森療程讓身體器官苟延殘喘、繼續等待。睡了兩場漫長冰冷的大覺,度過非法、昏暗、冷凍神遊的旅程,每一次都超過一世紀;每一次都讓腦細胞和記憶付出代價。

  我當時等待著。我仍然在等待。詩必須要完成。一定會完成。

  太初有字。

  到了最後……淩駕榮譽、生命、一切之上……

  最後必將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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