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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詩人的故事 Ⅱ

  □□□

  哀王比利的人物速寫:

  威廉二十三世國王陛下,溫莎流亡王國最高統治者,看起來有點像一尊被遺忘在熱爐子的人體蠟燭。他的長髮一股股披散在塌陷的肩膀上,眉間皺紋緩緩向下流動,來到巴吉度獵犬般的雙眼周圍時,分支成更密的細紋,然後沿著一道道皺褶和刻痕繼續探向底部,迷失在下巴和頸部的肉垂迷宮之中。據說比利王讓人類學家聯想起邊疆星球辛夏沙的憂愁人偶,讓諾斯替禪教眾懷念太金寺火災後的慈悲佛像,也讓媒體歷史工作者匆忙翻找資料庫,調出一位元早期平面電影演員查理斯·勞頓的照片。這些故事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看到比利王就想到逝世已久的家教巴薩劄老師瘋狂酗酒一星期的模樣。

  哀王比利鬱鬱寡歡的名聲是過於誇張了。他常常開口笑;只不過他的運氣不好,獨樹的笑容讓大多數人以為他在哭。

  人天生就有一定的面貌,不過對國王陛下來說,他傾向於給人一種“丑角”或“受害人”的整體印象。他的造型──如果真能用這兩個字形容──經常近乎某種無政府狀態,使他的生化人僕人的服裝配色觀念受到打擊,因此有些時候他不但本身穿著不協調,也同時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他的形象還不僅限於穿著搭配的混亂無章──無論身在何處,威廉國王永遠衣衫襤褸,拉鍊敞開,絨布袍子破破爛爛、又因靜電不斷沾起地板上的碎屑,左袖口的折邊裝飾比右邊的長了一倍,而後者──互別苗頭似的──看起來好像剛剛才沾了一圈果醬。

  你懂我意思。

  即使外表如此,哀王比利仍有一顆清晰的頭腦,而他對藝術和文學的熱情,唯有真正的元地球文藝復興時期那種狂熱,差可比擬。

  某種意義上,比利王可說是那個臉永遠緊貼在糖果店櫥窗上的胖小孩。他喜愛並欣賞精緻的音樂,自己卻不能演奏。喜歡品味芭蕾和一切優雅事物的國王陛下,自己卻是呆手呆腳,舉止笨拙惹笑。他對書本充滿熱情、對詩的評論切中精准、對辯論之術向來支持,但是比利王親自開口卻是結結巴巴,同時害羞的天性也讓他無法和別人分享自己的散文或詩作。

  當了一輩子單身漢,比利王如今邁入耳順之年,他起居於破爛的皇宮和幅員兩千平方英哩的王國之間,猶如這些只是另一套皺巴巴的皇室服裝。他的滑稽故事很多──

  有一次,比利王贊助的幾立名油畫家之一,看到國王陛下低著頭、背著雙手走在路上,一腳踏在花園小徑上,一腳踩在泥地裡,顯然深深陷入長考。畫家向贊助人行禮如儀。哀王比利抬起頭來,眼睛向四周張望,彷佛從一場漫長的午覺中醒來。

  “不好意思,”國王陛下向興致盎然的畫家問,“可─可─可不可以─請─請你告訴我──我剛剛是朝皇宮走過去,還是從皇─皇─皇宮走出來?”

  “從皇宮出來,陛下,”畫家回答。

  “喔,好─好─好,”國王歎了口氣,“那我吃過午餐了。”

  *

  霍瑞斯·葛藍農─海特將軍當時已經展開他的反抗行動,而屬於邊疆地區的艾斯葵司直接座落在他的進攻路線上。艾斯葵司並不擔心──霸聯已經派了一支太空艦隊作為屏障──但摩納哥流亡王國31的皇家統治者召見我的時候,顯得比以前更手足無措了。

  注31,摩納哥流亡國王魯伯特為哀王比利的叔叔。

  “馬汀,”國王陛下說,“你聽─聽─聽說了北落師門星32─那場戰─戰─戰役了吧?”

  注32,南魚座主星,距離地球約二五·一光年,是地球上可以看到的第十七位亮星。

  “是,”我說。“聽起來沒什麼好擔心的。北落師門星正是葛藍儂─海特一直以來攻擊的那種星球……地方不大,移民最多幾千個,礦產豐富,時債至少有……多少?距離萬星網二十個標準月吧。”

  “二十三個,”比利王說。“所以你不─不─不認為我─我─我們有危─危─危險”

  “嗯,沒有,”我說。“實際調度時間不到三星期,時債不到一年,霸聯隨時都可以趕在將軍從北落師門星傳送之前,把軍隊送進來。”

  “也許吧,”比利王一面思考,一面將身子靠上一座星球儀,又在圓球被壓得轉動之際筆直跳了起來。“但無論如何,我已經決定要開始我們的小─小─小型聖遷行動。”

  我眨了眨眼,感到驚訝。流亡王國遷移這件事比利已經講了快兩年,可我從沒想過他會真的放手去做。

  “太─太─太……艦隊已經在巴瓦娣星待命了,”他說。“艾斯葵司已經同意支─支─支……提供我們進入萬星網所需的運輸作業。”

  “可是皇宮怎麼辦?”我說。“圖書館呢?農田和土地呢?”

  “當然都捐出去了,”比利王說,“可是圖書館的館藏會跟我們一起走。”

  我靠著馬毛沙發椅的扶手坐下,揉揉臉頰。搬來王國這十年,我從比利的贊助物件升格為導師、而成顧問、現在是朋友,但我從沒假裝自己搞懂過這位不成人形的謎團。當初我才抵達就立刻獲准晉見。“你是─是─是否希─希─希望加─加─加入我們這塊小殖民地上其他創作天─天─天才的行列?”他那時問我。

  “報告陛下,是的。”

  “那麼你會─會─會寫─寫─寫更多像《垂死地球》的書嗎?”

  “陛下,可以的話我會儘量避免。”

  “我有讀─讀─讀過,你知道嗎,”這位小個子說。“很─很─很有趣的一本書。”

  “您太客氣了,先生。”

  “胡─胡─胡說,賽倫諾斯。之所─所─所以有趣是因為顯然有人把它大肆刪改過,書裡剩下的全是爛東西。”

  我那時訝然失笑,突然意識到我會喜歡哀王比利這個人。

  “不─不─不過《詩篇》,”他歎道,“那─那─那才叫一本書。大概是過去兩個世紀以來萬星網出版過最好韻─韻……詩集了。你是怎麼避開出版界庸俗審查制度的,我永遠不會知道我替王─王─王國訂了兩萬本。”

  我輕輕點頭示意,二十年前自中風復原之後,第一次無言以對。

  “你會寫更多像《詩篇》那樣的詩─詩─詩嗎?”

  “我來這裡就是要試試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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