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第五號屠宰場 | 上頁 下頁
三一


  這天,氣溫驟然上升,到了中午更是暖和。德國人在分配湯與麵包,由俄國人推著兩輪的餐車送來。那位英國上校在發真正的咖啡、糖、果醬、香煙和雪茄。有人把營房的大門打開,好讓太陽照進來。

  美國士兵漸漸感到舒服多了,他們已能夠拿穩食物。用完餐後,他們開始向德勒斯登出發,部隊很整齊地走出英國營房。畢勒仍然走在隊伍前面,他現在有了一雙銀灰的靴子、一隻皮手筒、一塊天藍布幕,披在身上就像羅馬人穿的寬外袍。他仍然留著鬍子,走在他身邊的德爾比也是如此。德爾比的嘴唇掀動,他在默念著家信的腹稿:

  “親愛的瑪格麗特:今天我們出發到德勒斯登去,不要為我擔憂,那裡絕不會被炸的,因為那是一個不設防的城市。中午我們舉行了一次選舉,你猜怎麼著?……”

  ***

  他們又回到了戰俘火車站。來的那天只有兩節車廂,離開時卻有四節車廂,因此大家都坐得很舒服。他們又看到了那個死了的流浪漢,全身凍得僵硬,給扔在鐵軌旁的雜草中,他像胎兒似的卷著身子,死了似乎還想跟湯匙一樣挨著別人睡。他的靴子已給人取走,露出紫中泛白的雙腳。這樣也好,反正他已死了。事情就是這樣。

  ***

  他們這次去德勒斯登,旅途非常愉快,只花了兩個小時就到了。大家的肚子都填得飽飽的,陽光和溫煦的空氣從通風管進來,車廂內感到很暖和。英國人那邊煙霧氳氤,一片迷蒙。

  美國戰俘在當天下午五時抵達德勒斯登。車廂打開後,門口立刻出現一座大部分美國人所曾看到的最美麗的城市。極目所見,地平線上的景色既錯綜複雜,又淒迷動人,在畢勒眼中看來,這就像一張主日學校天堂的圖片。

  ***

  在德國,所有其他大城市都曾被瘋狂地炸過、燒過,倒是德勒斯登,受災的程度,最多只不過震碎了一些窗玻璃。這裡每天都拉汽笛警報,叫聲極為刺耳,民眾都躲進了防空洞,在裡面收聽廣播。飛機通常都飛往其他城市,例如萊比錫、肯尼茲、普勞恩等。

  在德勒斯登,四處仍是一片安詳,暖氣爐依然發出悅耳的哨聲,街車轔鱗而過,有人打電話,也有人接電話,只要開關一按,燈光或亮或熄;到處是戲院和餐館,還有一座動物園,這個城市的主要行業是醫藥、食物加工和製造香煙。

  這時已近傍晚,民眾正紛紛下班回家。

  ***

  八個德勒斯登的年輕人越過鐵路的一排鋼管,向火車站走去。他們都穿著新軍服,前一天就已宣誓入伍。他們都是孩子和過了中年的男人,另外還有兩個曾在俄國作戰、打得遍體鱗傷的退伍軍人。他們的任務是看守這一百多名擔任合約勞工的美國戰俘。這八個德國人中有一對是祖孫,祖父是建築師。

  他們走近美國戰俘的車廂時,一個個板著面孔,顯得嚴肅而冷酷。他們知道自己是多麼孱弱而愚笨,其中一個還裝著一條假腿,不但帶了一支上膛的步槍,還拄著一根拐杖。可是,他們仍然裝得很威嚴,希望獲得那批個子高大、神情傲慢而兇惡、剛從前線吃了敗仗而被俘的美國步兵的服從和尊敬。

  首先他們看到了滿臉胡髭、穿著一塊天藍布幕和一雙銀灰靴子、雙手籠在皮毛筒中的畢勒;他這時看起來至少有六十歲。畢勒後面是那位斷了一條手臂的小個子拉齊諾,再後面是那位可憐的中學教員德爾比,一位滿腹愛國愁緒和智慧的中年人。

  現在,那八位滑稽可笑的德國人確定這一百多名滑稽可笑的怪物就是剛從前線來的美國士兵後,開始訕訕地微笑,繼而哈哈大笑,他們的畏懼已告消失,發現並沒有什麼可怕的。這一群人中多的是像他們自己一樣的殘廢,神情也是如此傻傻地──不過是一個輕歌劇團而已。

  ***

  終於,這個滑稽的輕歌劇團已走出了火車站,開始進入德勒斯登市區。畢勒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頓然成了明星。這時,成千下班回家的人在人行道上走著,他們大多很憔悴,面色灰黯,兩年來吃的大部分是馬鈴薯,他們從來沒有寄望在這呆板而平靜的生活之外,還能有機會輕鬆地享受一下。現在,街上突然出現這麼一群怪物,他們可樂了。

  但畢勒發現,用好奇的眼光看他的人並不多。他也很少看他們,他已被這個都市的建築迷住。所有窗子都飾有可愛的小愛神塑像,半人半羊的農牧神和赤裸的山林女神從雕飾的飛簷上俯視著畢勒這群人。

  由於畢勒能預見未來,他知道這個城市將在大約三十多天之後被炸毀,然後為大火所焚,他也知道,那些正瞪眼瞧著他的民眾很快即將死去。事情就是這樣。

  當他領著隊伍前進的時候,他的手指在那暖暖的皮手筒裡摸索著,他很想知道他那件大衣的襯裡內的兩塊東西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於是他把手指伸進襯裡內,觸到了一塊梨形的,以及另一塊馬蹄鐵形的硬物。這時,紅燈亮起,遊行隊伍不得不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停下來。

  ***

  街角擠滿了行人,行人最前面有一位外科醫生,他是平民,卻具有軍人身分。他曾經在兩次世界大戰中服過兵役。他看到畢勒那副怪相,尤其從警衛人員那裡得知畢勒是美國人之後,他感到極為不快。他覺得畢勒這身打扮不倫不類,令人憎惡。他能夠說英語,他對畢勒說:“我想你大概把戰爭當作一種兒戲!”

  畢勒不解地望著他,他一時竟記不起身在何處,他怎麼會到了這裡。他自己並不明白別人把他當小丑看。沒錯,這是命運,命運將他打扮成這副德性──還有,就是一點微弱的求生意志。

  “你是不是想逗我們一笑?”外科醫生尖刻地問他。

  他希望從畢勒身上獲得某種滿足,但畢勒被問得莫名其妙。由於機智不足,只好瞠目結舌以對。現在他伸進大衣襯裡內的手指已抓住了那兩塊東西,他決定拿出來給這位外科醫生看。

  “你以為我們會欣賞你的嘲弄?”外科醫生說:“你以為你這樣子代表美國就感到驕傲嗎?”

  畢勒仍然沒有回答,從他那用大衣裡裹成的皮手筒裡抽出一隻手來,伸到外科醫生的面前。手掌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枚兩克拉的鑽戒和半副假牙。

  畢勒笑了。

  ***

  這隊美國戰俘終於步履踉蹌、一搖一晃地走到了德勒斯登一家屠宰場的大門,接著便一個接一個地跨了進去。這家屠宰場不再熱鬧,德國境內幾乎所有的家畜都已被軍隊宰光、吃光、拉光了。事情就是這樣。

  他們被領到場內的第五幢建築物,這是一座一層樓的水泥磚砌的方形屋,前後設有滑門,原來是為待宰的豬所蓋的豬圈,現在卻撥給這一百多位美國戰俘做臨時招待所,裡面沒有床鋪,只有兩座大肚的爐灶和一個自來水水龍頭。屋子後面是廁所,廁所由欄杆圍起來,底下掛著幾隻木桶。

  這座屋子的門上寫著一個很大的號碼──5。美國兵進去之前,那位唯一能說英語的警衛要他們千萬把住址記住,以免在大街上迷了路找不回來。他們的住址很簡單──Schlachthoffünf,意思就是“第五號屠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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