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小說 > 第五號屠宰場 | 上頁 下頁


  就在他們流浪戰場的第三天,突然有人從遠處向他們四人開槍──跨越一條狹隘的磚石路時,他們一連挨四槍。第一槍射向兩個偵察兵,第二槍射向那位名叫羅朗·魏萊的戰防炮手。

  第三槍的目標是那只髒兮兮的紅鶴,當子彈嗖的一聲從他耳旁射過的時候,他正愣愣地站在路中央。畢勒乖乖地站在那裡,似乎要再給那位狙擊手一個機會。據他對作戰典範的瞭解,狙擊手的第二槍是免不了的。果然,第二槍說來就來,只差那麼一、兩吋沒有射中他的膝蓋。

  羅朗·魏萊和兩個偵察兵都安全地躲進了一條水溝。魏萊向畢勒吼著:“不要站在路上!操你媽的!”一九四四年那個時候,在白種人罵人的話中,“操你媽的”這種話還非常新奇,畢勒聽了為之一驚,他從來就沒有“操”過誰──他只把這當做一種義務。可是,這句髒話倒滿有效,使他立刻離開了路面。

  ***

  “又救了你一條命,你這雜種!”魏萊在水溝裡對畢勒說。這幾天他救了畢勒好幾次,咒他、踢他、打他、推他走、對他粗暴一點是絕對必要的,因為他一直神情恍惚,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畢勒又冷又餓,尷尬而軟弱無力,他現在幾乎分不清是睡是醒,到了第三天,他甚至弄不清他是在走路還是站著。他想放棄掙扎。

  他希望別人不要管他。“不要理我,你們走吧!”他一再對他們說。

  ***

  魏萊其實跟畢勒一樣是新兵,他也是一位補充兵。身為炮手,他曾憤怒地從一座五七厘的戰防炮發射過一枚炮彈,尖銳刺耳的炮聲就像拉開天空一條拉鍊似的。炮口噴出一道三十呎長的火焰,把地上的積雪與蔬菜掀得老高,並且在地面留下一道黑色箭頭,告訴德國兵這座炮掩體的正確位置。這一炮沒有擊中目標。

  他們的目標就是一輛猛虎型的坦克車。它轉動著一座八十八厘的炮左右掃瞄,看到那道箭頭,立刻發了一炮,這邊除了魏萊之外,其他炮手都被炸死。事情就是這樣。

  ***

  魏萊今年只有十八歲,他在家鄉賓州的匹茲堡度過不太愉快的童年。在匹茲堡他只不過是一個無名小卒,頗不得人緣,因為他又胖又笨,一身骯髒,不論他怎麼洗,身上總有一股醃肉味。匹茲堡的玩伴老是躲避他,不願跟他一塊玩。這使得魏萊非常惱火,每當他被人擺脫,他就會去找上一個比他更不得人緣的傢伙,開他一陣玩笑,裝作很友善,然後再找一個藉口狠狠揍他一頓。

  就是這樣的模式,魏萊跟那些最後挨他揍的人建立起一種瘋狂、曖昧而殘忍的關係。他告訴他們,他父親搜集了許多槍枝、刀劍、刑具,以及腳鐐、手銬等等。魏萊的父親是一位水電工人,他的確搜集了這些東西,而且還保了四千元的險。他並不孤獨,他參加了一個由專門搜集這些東西的人所組成的俱樂部。

  有一次,魏萊的父親送給他母親一具堪用的西班牙挾拇指的刑具,她拿來當紙鎮。另外一次他又送她一盞檯燈,燈座是一具一呎高的著名的“紐倫堡鐵女”模型。所謂“鐵女”,是中古時代一種刑具,外形像一個女人,裡面有一排長釘;女人的前面有兩扇裝著鉸煉的門。這樣設計是把犯人關進去,然後慢慢把門關起來,讓那排長釘穿胸而過。另外有兩根特制的釘子是專門釘眼睛用的,刑具底下有一條溝,血就從這裡流出。

  ***

  魏萊向畢勒解釋“鐵女”這種刑具、“鐵女”底下的血溝,以及它的用途。他也告訴畢勒什麼是達姆彈,他說他父親有一支德林格式手槍,可以裝在口袋內,把人打穿一個大洞,“大得可以讓一隻牛蠅飛過而不碰到翅膀。”

  有一次,魏萊以諷刺的口吻跟畢勒打賭,賭他絕不知道什麼叫做血槽。畢勒以為血槽就是“鐵女”底下的那條溝,可是他猜錯了。後來他才知道,所謂血槽,就是劍或刺刀刀葉上兩邊的窄槽。

  魏萊還告訴畢勒有關他在書上讀到的、電影上看到的,或從廣播電臺聽來的妙刑,以及某些他自己發明的妙刑,其中一項是把牙醫的鑽子釘進一個傢伙的耳朵。他問畢勒什麼是最殘酷的刑罰,畢勒沒有意見。正確的答案是:“把一個傢伙綁在沙漠上的蟻丘上──你知道嗎?讓他面孔朝上,在他眼珠和鼻子四周塗滿蜜糖,再割下他的眼皮,讓他兩眼一直瞪著太陽,到死為止。”事情就是這樣。

  在水溝裡,魏萊躺在畢勒身邊,他要畢勒仔細看看他那把刺刀。這不是部隊發的,是他父親給他的禮物,刀葉有十吋長,刀尖呈三角形,刀柄嵌有銅的指環,還系有一條銅煉。

  ***

  魏萊把刀背輕輕擦著畢勒的脖子說:“用這把刀子戮一下如何,嗡──?”

  “我不要。”畢勒說。

  “你知道為什麼刀尖是三角形的?”

  “不知道。”

  “使傷口不致馬上合攏。”

  “啊!”

  “它可以在人身上戮一個三角形的洞。如果你用一把普通的刀,只能刺一條縫,對不對?這條縫馬上就會合攏起來,對不對?”

  “對!”

  “屁!你懂什麼?在大學裡你能學到什麼?”

  “我沒有在大學念很久。”畢勒說。他說的是實話,他在大學只待過六個月,讀的還不是正規大學,只是伊裡阿姆眼鏡驗光學校的夜間部。

  “野雞大學!”魏萊尖刻地說。

  畢勒聳了聳肩。

  “生活中有的比你在書本中讀到的多得多,”魏萊說:“將來你會發現的。”

  對於這點,畢勒不予置評,因為他認為這類談話實在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他雖然很想說:他對於流血的事也略知二一。反正畢勒從小就討厭酷刑和令人恐怖的傷口。在伊裡阿姆他那間小臥室的牆上,掛著一幅非常恐怖的耶穌受難像。軍醫可能很欣賞那位畫家處理耶穌傷口的那種藝術手法──這是矛刺的傷,這是荊棘刺的傷,這是由鐵釘穿的洞……畢勒的耶穌死得好慘,他多麼可憐!

  事情就是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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